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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一檔展覽談時代的「啟蒙技術」:王俊傑×黃建宏談「狂八〇」研究的轉譯測量

如何以一檔展覽談時代的「啟蒙技術」:王俊傑×黃建宏談「狂八〇」研究的轉譯測量

How to Use an Exhibition to Examine an Era’s “Enlightenment Techniques” : Wang Jun-Jieh and Huang Chien-Hung on Translating and Gauging the Research of “The Wild Eighties”

「狂八〇」的展覽構成,企圖以一種去中心化的狀態,藉由檔案與田野訪談,來推測、揣摩過往時代的語境,以時代為尺對台灣的民情進行一種測量。本文專訪「狂八〇」策展人王俊傑與黃建宏,解析他們透過研究在趨近理解台灣1980年代的過程,與展覽執行的動機與策劃思考。

2023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簡稱「北美館」)邁入40周年,也是台灣成立機構型美術館的關鍵時代刻度。目前,在美術館一樓大廳主展場展出的「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簡稱「狂八〇」),所標誌的即是此種回望、重新定錨的意義。如何回到歷史?以及如何透過「當代觀點」檢視歷史?皆是這檔展覽的內在叩問。「狂八〇」一展立基於為期三年的研究計畫,而長期的研究成果與檔案又如何透過「再發現」的轉譯過程,形成展覽呈現的重新詮釋。本文專訪「狂八〇」策展人王俊傑與黃建宏,解析他們透過研究在趨近理解台灣1980年代的過程,與展覽執行的動機與策劃思考。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北美館館長暨策展人王俊傑 (左)與策展人黃建宏(右)。(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為何以「狂」這個單字來破題

首先破題的提問是,為何展名「狂八〇」以「狂」這個字來破題?「狂」所指涉的「時代狂飆」意涵,是藉由對比1980年代前後的時代氛圍,最終所座標出的形容詞,抑或經由哪些文獻探究,最終定奪以一個字「狂」,來定錨1980年代的時代特質?

兩位策展人表示,從研究內容轉換成實體的展覽是完全差異的工作方法。「狂八〇」展覽以五個子題:「前衛與實驗」、「政治與禁忌」、「翻譯術與混種」、「在地、全球化與身份認同」以及「匯流與前進」,做為展出檔案內容的基礎分類。然而展覽以「狂」這個形容詞作為定調,主要展名必須讓非專業的一般觀眾,也能短時間掌握1980年代的時代氛圍,讓這個時代中的「實驗性」可以其他意象與觀眾來進行溝通。

在「狂」被提出之前,幾個字詞都被考慮過,包括「啟蒙技術」、「跨領域」、「靈光」等。但展覽除需要照顧到專業觀眾,更需要照顧到沒有經歷過這個時代的年輕觀眾。對於王俊傑來說,策展人除了顧慮展覽內容的厚實外,也應該思考展覽推廣的策略,這也是他最終以單一字「狂」來作為展覽的理由,能讓觀者印象深刻。而「狂」這個詞彙,在兩位策展人的前期言就田調採訪中,不斷在受訪者的口白中出現,最終王俊傑以「狂八〇」這樣簡潔的修辭,來定調他所經歷1980年代的文化跨領域快速、共榮的交往狀態。

策展人與研究團隊前期研究過程。(北藝大研究團隊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跨領域裡的速度與能量

另外展題「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中的「跨領域」這個詞彙,來定義1980年代的文化生產。為何以1980年代後才出現的名詞「跨領域」來定義1980年代如此紛繁的文化交往狀態?王俊傑表示,近十年台灣本地有非常多以「檔案」形成研究方法的展覽,但他認為藝術創作、藝術史研究長期是被「類型化」的研究方式所框架,「當我們在處理檔案跟所謂歷史史料時,如果被類型框架住的時候,就很難客觀的跳脫去看一整個斷代的問題。」因此「狂八〇」期待逐步脫離以往被過度類型化的文化研究方法,而是回到時代的「空間」、「人」、「事」、「時」、「地」、「物」的交織狀態。王俊傑表示,「跨領域」在此時此刻,的確更像是一種流行語敘述,在文化場域甚至被濫用到變得廉價,但他認為這卻也成為一個最直觀能讓當代受眾,最能理解1980年代時代氛圍的詞彙。

黃建宏表示,在和親歷過1980年代的文化人訪談時,都涉及到「速度和能量」,也就是「人跟人關係的速度跟發展出來的能量,人跟人的關係形成一種非常特殊的一個徵候」,所以展覽企圖是找到的這些人「行動的痕跡」。

而當時的交往與跨域在缺乏機構與系統的脈絡下,是一種外於系統的實驗。每個1980年代的文化參與者都缺乏系統的支持,包括長期戒嚴後開始鬆動的社會氛圍,人渴望跟人重新建立新的交往狀態,推動了這樣的時代的動態呈現。使用「跨領域」是對這段歷史進行再重組,並對應到人真實的經驗,「不能說是一個藝術史的工作,可是它是一個我們重新希望在歷史的發展裡去建立的關係。」因此展覽首先就是要先去除掉被西方的類型的框架,並重新的回到台灣本地的田野經驗,去看我們如何定義自身的歷史經驗。

展覽前期田野研究訪談藝術家吳瑪悧。(北藝大研究團隊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尋覓時代啟蒙動力的研究方法

「狂八〇」的檔案數量是完全超過藝術作品,因此展覽的研究方法,也逆反一般藝術史研究展中將作品為主軸,檔案做為附屬的配置。但該展並非僅是一檔全以檔案為主的展示,展覽試圖呈現的,是「檔案」跟「作品」間的互文性。王俊傑表示,「作品跟檔案、文獻之間的一種很密切交織,而且對話出一種關聯性。」試圖營造一歷史情境的提問,創造這些檔案、藝術品的藝術家或文化知識份子,是在何種情境下進行創作生產。

策展團隊所切入的時代1980年代,在過往的藝術史書寫,這樣的動能並沒有被強調、凸顯出來,因此「狂八〇」所試圖呈現的並非是藝術價值,而是「人跟社會」在當時的動能,而這個動能跟藝術與文化有關。研究團隊以地毯式的方式,收集到與1980年代相關2000多個關鍵字,企圖以此做為進入1980年代的思想脈絡的索引。黃建宏表示,「時代啟蒙的動力,其實必須要去從人的面向來理解。」由於展覽許多展品和檔案都涉及到授權的問題,背後涉及到許多人跟人的關係,包括受訪、提供檔案等,都是與研究團隊重新疊合了一個協作的新關係,「當我們面對到要趨近一個時代時,其實只有合作這條路能還原。」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前衛與實驗」展場一景,2022。(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由黑體文化所出版的《台灣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統整了整檔展覽的研究成果,包括書封內頁的關鍵字同心圓,即是最初2000多個關鍵字,篩減到最後約100多個做深度發展。再將這些關鍵字群分類,每一個分類都會凸顯出特定的指向,包括「前衛與實驗」、「政治與禁忌」、「翻譯術與混種」、「在地、全球化與身份認同」以及「匯流與前進」,每一個參與的研究員,就處理其負責的關鍵字群。再以這些關鍵字群去延伸檔案與作品的尋覓。

王俊傑表示,許多亞洲國家都早已發動對於本地歷史文化爬梳的大型研究展覽,尤其關於本地藝術歷史的展覽,包括2019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開幕的展覽「覺醒:1960至1990年代亞洲社會中的藝術」,當時王俊傑也應邀參展。但相較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地已經有充分的史料和素材資源提供給國家美術館做為整合展示,王俊傑有感台灣在這塊尚無系統化盤整的過程。這也促成他期許能有系統來積極盤整台灣各時代的當代藝術發展,並且不是單純從某一種類型、範疇去進行研究,而是一個更全面整體性的對藝術跟文化關係的通盤整理與研究。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前衛與實驗」展場一景,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躁動的身體與動能

「狂八〇」企圖展現1980年代台灣的文化動能,在策展的過程中,兩位策展人試圖釐清1980年代文化勃發動能的原因,包括在戒嚴時期被長期壓抑的文化發展,1960-70年代因為中美斷交,台灣國際社會的處境,也造就文化返回建立自身的主體性。那個時候會有許多人去做民俗調查、鄉土文學的論戰等,但這些積累也為1980年代的文化併發的狀態,累積足夠的材料。

另外,1984年行政院長俞國華上任後,大力提倡自由化、國際化政策等。台灣民主化是在沒有血腥革命的情態下,順勢逐步開放。另外包括黨外運動、媒體生態傳播的活絡、國際思潮與藝術作品的引進與閱讀,使身處在1980年代的文化人,集體去試探各種可能的界線,「一方面是一個被壓抑的過程,然又感受到開放的可能性,所以會想要去嘗試,那個身體很就是其實躁動的,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解嚴後的藝術創作如何能成立。」

研究與展覽的轉譯工程

而從展覽研究時期內容的圖片與文獻變成展覽時,就會面臨兩項挑戰:一是為展覽生產敘事,二是為展覽生產視覺材料。研究團隊需要針對這些文字、資料及開始去寫敘事。這些一小群、一小群的敘事,再構成時代的語境與思想轉變。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政治與禁忌」展場一景,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王俊傑多次強調「狂八〇」的目的,非只是要創造懷舊,「1980年代有許多流行的消費文化素材可以創造懷舊的情境,但展覽我們試圖拉出那個距離,追問檔案和展品還有哪些其他解讀的可能。」展覽的工作生產方式,也是以網絡與群體為主體,來回應1980年代多樣性與活潑性的氛圍。因為民主化逐步的長成,文化體現了多樣性,如「前衛與實驗」刻意將北美館與息壤、實驗劇場置於同一區塊,並置放白盒子、黑盒子、空公寓等文化發生的場所,呈現當時體制內外的實驗並置。「政治與禁忌」展場特別設計像是大字報牆迴廊,「翻譯術與混種」則呈現一個大量吸收各式各樣知識的狀態,所以空間設計就與中產階級的品味比較有關。1980年代也正是台灣中產階級聚焦形成的階段,「在地、全球化與身份認同」展區以一種內在二元的辯證方法來並置,有在地、有中國,即是李昂口中所敘述的,「那是一個統獨還沒有分裂的時代。」1980年代的人其實是大量面對這種混沌、未定義、矛盾的狀態。但也在這樣的混沌中,所謂的「台灣性」才能慢慢長出來。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翻譯術與混種」展場一景,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在地、全球化與身份認同」展場一景,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關於檔案文獻與展示

近期台灣出現許多跟歷史檔案有關的視覺展示,包括2019年「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2020年「未完成,黃華成」、「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及全球南方」等展。「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在混合檔案與其他的藝術作品間,檔案詮釋有很大的自由度,因為展覽試圖創造虛構跟現實之間的那一種意象的氛圍。「未完成,黃華成」則是針對一個時代中的個體,去展示無論他是經歷藝術、書寫、劇場、設計面向的豐富性,但時代的外部因素並非「未完成,黃華成」所想要探討的。「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及全球南方」則是聚焦於冷戰時期下的外交框架,與「未完成,黃華成」相反,外部框架反而是這檔展覽的重心,作品則是去指向這個大的外部框架。

「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子題「匯流與前進」展場一景,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狂八〇」的展覽構成,企圖以一種去中心化的狀態,藉由檔案與田野訪談,來推測、揣摩過往時代的語境,以時代為尺對台灣的民情進行一種測量。「狂八〇」試圖以歷史檔案展演的方式,來重構歷史知識生產的方法論,並在科技與機構治理,越來越完備的文化生態中,重新透過1980年代的全方面回訪,理解台灣當時文化生產迸發動能的原因,從終理解在此刻的時態條件中,1980年代是如何成為台灣整體社會文化多元與前衛性的思想資源。

延伸閱讀理解跨域前衛性的動能與未來:「狂八〇: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國際論壇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