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不再是文化符號，美術館作為世界網絡的節點：專訪新美館「基進城市」策展人謝豐嶸、鄭慧華

當地方美術館如雨後春筍般在臺灣各地落成，關於「地方美術館應該是什麼」的提問，也從單一的文化建設願景，變得越來越複雜化。我們期待它們面向地方、深耕在地，展現土地的記憶與集體身分，但也盼望它們能對話國際、回應當代議題。在這樣的張力中，今年（2025）正式開館的新北市立美術館迎來了第一個開館展「基進城市」，縱使之前已有眾多展演活動為美術館預熱，但開館展作為某種「正式」的起點，仍不免具有重要的指標性意味，成為我們想像這座「地方美術館」的角色與方法的「宣言」。

連接世界網絡的新北市發展史

「基進城市」由館內資深策展人謝豐嶸與新加坡美術館資深策展人鄭慧華共同策劃，從20世紀下半葉全球化背景下的都市現代化進程切入，重訪新北市這座城市所經歷的產業轉型、人口流動與空間政治，展覽也特別關注全球南方視角下的城市經驗。他們從新北市展覽史的角度切入，以城市特質與在地特性來提出展覽架構，並將1997年由策展人張元茜在新莊文化藝術中心所策劃的「盆邊主人─自在自為」作為重要的思考參照。

謝豐嶸認為隨著這幾年地方美術館陸續成立，策展人們起初都會先從「自身」談起。早期，新北市多被視為臺北市的衛星城市；若從地理結構來看，新北環繞臺北而成一個圈帶，這樣的位置經常也被想像為一種「盆邊」，也因此容易被納入「中心—邊陲」的論述結構。然而，若重新回望新北市的發展史，可以發現它其實不是由單一中心向外擴展的城市，而是在20世紀下半葉全球化浪潮之中，被捲入全球加工體系的一個節點。於是，策展團隊更傾向用「網絡結構」的方法來思考新北市，而非去尋找何謂「中心」的位置。

鄭慧華補充，展覽「盆邊主人」其實也是強調「盆邊」，作為他者的場域，但同時也重新賦予「主人」的主體性。她指出，由於產業與勞動的因素，新北市向來聚集來自中南部的移民、原住民及東南亞移工，這些族群過去經常被當作展覽中的「他者」來觀看與描述，但如今，他們就是這個地方的主體。因此，展覽不只是再現地方，甚至要避免停留在創造固著的地方想像，陷入強化單一地方主體性的窠臼；而是要透過流動性、變動性重新談論地方，對他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如何複雜化我們對新北市的想像，讓這座城市的複數主體現形，並在展覽中編織出可供追索的網絡結構。

謝豐嶸也透露，這並不只是一次性展覽的任務。在開館展之後，新美館將用兩到三年的時間持續鋪陳這樣的策展方向，從產業發展、常民文化、勞動結構到民間信仰等多重面向切入，逐步推進對於「新北市」這個符號的解構與重組，並開啟一系列關於城市複數身分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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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全球南方」找到可以再次發動的位置

聚焦於全球南方的討論，是「基進城市」試圖開展城市論述的另一個關鍵維度。策展人鄭慧華指出，戰後以來的新北市，長期像是臺北這座大都會的「電池」——不斷輸出勞動力、供給動能。從六○、七○年代臺灣成為「世界工廠」的時代開始，新北市就是勞動密集型產業的集散地。這樣的角色延續至今，仍能從居住於新北市的移工與新住民群體看見其相關性。

謝豐嶸認為這不只是單純的歷史回顧，而是關於如何「看清楚我們所處的位置」。在全球加工網絡的層級結構中，商品的發明與利潤多由全球北方主導，全球南方則被配置為低階勞力的生產基地。展覽所謂「全球南方視角」的導入，並非是為了與全球北方形成對立，而是為了讓觀眾能夠看見那些往往被忽略的生產結構、城市階序與知識建構方式。

因此，展覽中特別納入許多新作委託，回應當代資本體系下的勞動形態與其不可見的網絡關係。比方說，藝術家致穎〈標註：駕駛模擬器〉以AI產業為例，聚焦在大量依賴人力進行數據標註的勞動背後，那些隱身於非洲地區的初階勞工。他訪談了一位原本在產業內工作的非裔工程師，轉身成為記者後，揭示這些機器學習背後的勞動現實——那些我們以為「無害」的資訊判別，其實對第一線勞工的精神與身體已經造成長期傷害。

另一方面，也有作品從紡織產業的發展脈絡切入，例如侯淑姿的作品〈青春編織曲(一)〉，不僅回應了1997年「盆邊主人」的展覽脈絡，也讓我們得以回望當年臺灣在全球分工中的角色；而新加坡藝術家何銳安〈襯〉則透過香港紡織產業的歷史，呈現地緣政治如何深刻形塑區域城市的發展軌跡。這些作品共同構成一條穿梭不同城市、地區、歷史背景的工業生產軸線，也讓我們更清晰理解，我們所處的「地方」從來都不只是孤立的在地性產物，更是全球網絡中的一個關係節點。

在當前資本導向的都市規劃邏輯中，我們對城市的想像，經常被壓縮在「高價值空間商品化」的框架裡。策展團隊認為，當代都市想像裡的「未來性」，往往是由資本所預設的標準複製，以致於全球各地的大都會區都以類似的形式進行建設；因此，這次的展覽在談論「基進」時，指涉的並非是社會運動的立場或表象符號，而是當代都市在仕紳化、產業遷移、居住困境、勞動剝削等議題逐步逼近之際，如何藉由不同的視角重述生產關係、開創集體經驗，打開另一種城市敘事的入口；是伴隨全球南方的異質與共享生活經驗，來鬆動地方被固著的定義、釋出未來可能性的積極嘗試。

展場的空間結構成為另類城市敘事

因應展覽主題聚焦於對都市的討論，展覽現場的動線安排、佈展選擇，策展團隊也有意識地聚焦於「空間結構」的隱喻，亦將展場視為一種敘事的實驗——無論是物理空間、圖像層次，或全球加工網絡中的地緣關係，皆透過策展團隊的思維邏輯在空間中層層展開，鋪陳出一個關於城市生活型態的三段式結構。

展場內第一段聚焦於藍領階級的勞動身體與產業地景，從歷史圖譜中勾勒出新北市作為生產節點的城市輪廓。藝術家吳權倫展出他到世界各地收藏的陶瓷藝術品，從中可以看到來自不同地區的陶瓷，在造型、用色等相互影響的相似性，甚至可以從其中推敲出背後的全球陶瓷加工鏈。另一姚睿蘭延續她對銅礦的研究，聚焦在金瓜石、九份等地的礦物歷史，這些礦物都為不同時期的臺灣提供重要的礦物經濟。然而，藝術家企圖探討的是，若我們剝除了它們的政經任務後，如何從非人的視角來重新理解這些自然物質。引爆火山工程同樣透過非人視角的實驗性考古手法，以龍門核能發電廠（核四廠）加上該地的歷史傳說，來談論身分建構、信仰與歸屬等精神認同。

展場第二段則將視角轉向個體生活與城市空間的日常交鋒——從親密關係到精神狀態，從空間適應到心理協商，那些看似私密的生活調節，其實無不與城市的公共面貌緊密交纏。其中，韓國藝術家梁慧圭的〈堡壘要塞〉，在一空間裡打造高低錯落的繁複百葉窗迷宮，百葉窗是區隔公私領域的介質。此件也是展覽敘事的轉折，從較公眾議題轉向身體感知、私領域的探討，後續何采柔〈Vera X 日記〉則是呈現為了將身體置入不同規格化的空間，所產生的彎曲與皺摺。

第三段展覽試圖從個人走向群體，從孤立走向共生，尤其當代城市生活日益碎裂而孤獨，策展團隊希望透過藝術作品中的參與、協作與共享經驗，重新召喚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可能，也提出對「城市的精神世界」的追問——在這樣的城市裡，我們究竟依靠的是什麼？又如何重新建立起可以互相依存的生活感與社群信任？策展團隊邀請你哥影視社，將他們的影片《公園》以展覽版本的形式再製。影片中的公園容納了眾人的生命，成為在夜裡不停講述故事的說書人。謝豐嶸也認為我們對於空間的理解不只是它最初被賦予的功能，空間是動態的，會隨著不同時間、人物的使用，而生成多重的樣貌。

承接著上述對於空間使用的思考，伊拉克裔美國藝術家麥克．拉克威茨（Michael Rakowitz）〈北方的等候花園〉，是一個融合歷史、記憶與社群參與的藝術計畫，起初藝術家想要創造的就是一個可被大家使用的空間，此次他們與南洋台灣姊妹會合作，邀請外籍配偶參與，種植具有家鄉意象的植物，並結合文化照顧（culture care）的概念，打造一個可供社群使用的療癒空間。而這也是展覽在空間設計上欲引導觀眾思考的路徑：我們依序從作品展開思考辯證，接著透過身體感知作品，最後可以實際參與其中。

最後，值得我們再回頭注意的是，展場入口處以大尺幅輸出多明尼裔美國藝術家喬依里．米納亞（Joiri Minaya）的作品〈木槿與牡丹〉，她標誌性的壁紙作品，放大了我們對於文化刻板印象的感知，也企圖以此探討全球南方產業鏈中的地緣政治與文化連結。壁紙兩邊呈現臺灣的牡丹花與多明尼加的木槿，若仔細推敲，會發現兩地看似陌生、遙遠，卻曾是建交近八十年的邦交國家，臺灣政府甚至過去每年都輸出非常多的勞動力來維護國際的主權。而這件作品也象徵著當我們穿越扁平的壁紙，走進文化表象背後的內裡時，才是彼此真正認識與思考的起點。

基進城市 Reimagining Radical Cities

地點｜新北市美術館 – 6A、6B、8F展覽室
時間｜2025-04-25 — 2025-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