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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奎壁《舒適小鎮》:流亡藏人的逃難與「自由之路」

李奎壁《舒適小鎮》:流亡藏人的逃難與「自由之路」

“Clement Town” by Li Kuei-Pi: The Escape and the "Road to Freedom” for Tibetans in Exile

從基隆港、住家改建後的公共停車場到攝影棚,《舒適小鎮》背後的三段敘事擺盪在檔案材料之間,正如〈自由之路〉裡許多難以釐清的細節,不變的是,故事裡效力的對象往往隨著環境而嬗變,周旋於台灣、美國中情局,和中國共產黨之間。在全球冷戰的鴆垠縫隙間,奔赴各方競合間的藏人,發展出獨特的生存策略。就像《喇嘛殺人》一書提及,某些團體以抄錄假情資、偽造中國場景、爆破尼泊爾境內橋樑或請人假扮解放軍,羅織情報照片以交換利益。這樣說來,李奎壁的「場景製造」不免有回應歷史蒙太奇之企圖。

李奎壁2022年底的新作《舒適小鎮》(Clement Town)命名來自印度北安查爾邦(Uttarakhand)的隱密小鎮,這個由中華民國在經濟上支持、裝有1970年代最先進水電設備的小鎮,為國民黨情報人員所設計、施造,像這樣的小鎮在中印邊境上多達20幾個。這次藝術家從數位化的舊檔案中,篩選出三組不同場景來擺拍影像,並邀請表演者與當年直接或間接參與行動者見面,試圖透過雙方的對話與詮釋空間,再現檔案生產之前的、甚至「還原」那些已經消失的「現場」。她所選的檔案包含「難胞」在照相館拍攝紀念照、剛抵基隆港的合照,及少女們就學前拍攝的照片。以基隆港合照為例,出自1959年6月8日中央社攝影(李壽康)的官方檔案:

八位不堪共區暴政而投奔自由的難胞,六月八日如願以償,到達了台灣。他們是由熟悉西藏地理的德吉女士帶路,從西藏逃到印度,六月五日經香港轉乘『四川輪』來台。這八位義胞的名字是德吉、尹順周、張學周、于同樂、張洪亮、許健敏、王百軍、董敬智,其中除了德吉是西藏人和河南籍的尹順周是夫婦外,其餘都是山東人……(註1)

藝術家從數位化的舊檔案中,篩選出三組不同場景來擺拍影像,並邀請表演者與當年直接或間接參與行動者見面,試圖透過雙方的對話與詮釋空間,再現檔案生產之前的、甚至「還原」那些已經消失的「現場」。圖為李奎壁《舒適小鎮》(Clement Town)擺拍影像。

為何藏人夫婦要和山東人一起逃難?紀錄裡多的是真偽難辨。但如果不知道這批檔案的存在,那麼,這樣戲劇化的情節,很可能讓我們以為又是藝術家所杜撰。

李奎壁過去的創作包含談柬埔寨地產熱潮的《鑽石夢》,和以無國籍越境者為主題的「TransBorder」系列,皆採用不同的虛構手法。在《鑽石夢》裡,她安排白領階級裝扮的柬埔寨舞者,在地產公司為行銷而仿製的凱旋門前跳起傳統舞蹈,還模仿字母卡的型式,印製字母A到Z排序、標題為《鑽石島小典》的關鍵字卡。

在「TransBorder」系列裡,她首次將流亡藏人(Tibetean in Exile)與其他族裔主角包裝成廣告式的看板人物,賦予角色設定(註2),還設計了《超旅行人格量表》作為邀請觀眾進入作品的渠道。

無論如何說故事,李奎壁多少以旅途中的際遇為經緯,且現實往往比創作更離奇。通過複訪、蒐集與調查,原本不相關的檔案空間發生勾連,與此同時,一幅詭譎多變的「後冷戰」圖像才慢慢浮現。

關於「流亡藏人」認同,我們該知道的是,他們自始就與國共內戰到國府來台之後、「兩個中國」在國際外交舞台上競爭與內部同化政策糾纏不清。現代西藏的民族主義形式,更與中國共產黨政權的迫害有關,若不是「中共將帝國主義與封建農奴制這兩個主軸最後定位在西藏的宗教上」,導致信仰與民族在流亡藏人中緊密結合,「分享『中共入侵』的苦難」也不會使原本分散高原上的部落自我想像為「藏人」。學者簡金生指出:

在共軍進藏之前,大多數藏人傾向於將自己當成是某一個特定區域或某個部落的成員,而不是「藏人」。許多藏人在逃亡前只是分散居住於西藏高原遙遠的各處,彼此很少接觸,共享同一認同。就此而言,逃亡創造了獨特的藏人身分感與團結意識,並分享「中國入侵」的共同苦難,這樣的經驗使他們將自我想像成「藏人」。(註3)

《舒適小鎮》中,我們看到包含德吉夫婦在內的「難胞」如願抵達台灣,但並非一路順遂。在〈自由之路〉書寫中,藝術家補充更多逃難情節(註4):主角之一丈夫先離開拉薩,她生完女兒後設法與尼泊爾使館人員撤離,轉搭巴士抵達位於中印邊境的噶倫堡。好不容易聯絡上丈夫、從加爾各答取道抵台。

另一名主角出生在共軍入藏前一年,流亡印度時考上商學院,又在1970年代台灣提供獎學金的尼泊爾學校教英文,輾轉經香港抵台並結識丈夫……無論怎麼寫,她的筆下看不到過度簡化的單一國族敘事,而是反覆多變、敵我難分的生存之道——至於「達賴喇嘛」只是輕描淡寫,正如同「自由中國」的蔣總統,只是政治認同的符號。

從基隆港、住家改建後的公共停車場到攝影棚,《舒適小鎮》背後的三段敘事擺盪在檔案材料之間,正如〈自由之路〉裡許多難以釐清的細節,不變的是,故事裡效力的對象往往隨著環境而嬗變,周旋於台灣、美國中情局,和中國共產黨之間(註6)。在全球冷戰的鴆垠縫隙間,奔赴各方競合間的藏人,發展出獨特的生存策略。就像《喇嘛殺人》一書提及,某些團體以抄錄假情資、偽造中國場景、爆破尼泊爾境內橋樑或請人假扮解放軍,羅織情報照片以交換利益。這樣說來,李奎壁的「場景製造」不免有回應歷史蒙太奇之企圖。

回顧1958到2000年之間,中華民國承襲1949年前的憲法對西藏主權的主張,蒙藏委員會的基礎不是「五族共和」而是漢族中心的「中華民族」論述。(註6)在此情勢下,藏人對台灣的認同如何能沒有功利主義的成分?

在2021年發表的「Travel Weekend Tonight 群島資料庫」Podcast裡,李奎壁以藏人際遇創作「TransBorder」系列故事之一。節目提及越境者的生存之道,像是設法從印度經機場轉往歐洲各地;從位於北非的跨境轉機點加入穆斯林轉機團,通過南歐前往目的地;在印度與泰國設置營運點,並提供客戶等待班機前的短期各式技能課程,甚至包含服裝造型等,讓客戶快速融入目的國家的社交環境;透過社交媒體提供服務,虛擬跨國融資包含印度的華人掮客,或資助回到中國的旅人等等圖像。儘管看似無所不包,但「在事業與家庭中取得平衡」卻成了越境者的挑戰。

誰遇到誰、誰又因誰而去到哪裡,這些見聞被創作者當作養分,化成各式各樣迂迴的情節。但如果某些故事比其他故事更驚心動魄,那或許是因為旅行改變了某個人,同時也改變與之有關的人們。很可惜我從未有過這樣決定性的旅行,因此我總是羨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書寫通過不同角色傳述的故事。回到《舒適小鎮》,她在「重新演出」(reenachment)的「還原」與「創造」之間提出什麼新的問題意識?又如何通過聲音、文字與影像呈現從「越境」到「入境」的精神構造?未來雖然無解,但她對於民國「棄子」的執著,也提供觀眾一條與歷史再互動的進路了。

延伸閱讀|【印度駐地日誌】踩在藏人流亡陰影裡的唐卡藝術


註1 〈八位西藏投奔自由的難胞抵達基隆二號碼頭〉,《國家文化資料庫》。

註2 「在『TransBorder』計畫中,李奎壁為無國籍者虛構了一種資本主義式的跨國服務方案,但這些參與者都不具有可辨識的國籍身分,他們可能是敘利亞內戰的難民、自緬甸逃往孟加拉的興羅亞人、冒死穿越撒哈拉沙漠與地中海前往歐洲的厄利垂亞人,當然也可能是在台灣的無國籍西藏人。」

註3 Dawa Norbu, “‘Otherness’ and the Modern Tibetan Identity,” in Himal, 1992:5-6, pp10-11; Samtem G. Karmay, “Mountain Cults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Tibet,” in Robert Barnet and Shirin Akiner (eds.), Resistance and Reform in Tibet (London: Hurst, 1994), pp112-120.(簡金生博士譯,〈近代漢人的西藏觀:1919~1949〉,2014;頁330)。

註4 李奎壁,《自由之城(二):羅曼史》。

註5 同樣是台灣,還有蒙藏委員會、國防部軍情局、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等勢力。

註6  「『中華民族』一詞所指向的乃是種族的同化,『五族共和』的修辭在表面上看來,至少存在著地位平等的藏族。正是在這個意義下,藏人才願意訴求漢藏一體與五族共和。反之,擁護一個中華民族將意味著藏人會失去其政教合一的獨特歷史傳統……同化意味極強之中華民族的概念,對非漢族群而言,並不具說服力,含混的五族共和,反而更受歡迎。」簡金生:〈近代漢人的西藏觀:1919~1949〉,2014;頁293。

鄭文琦( 9篇 )

藝文工作者。2017年發起「群島資料庫」計畫迄今,後者致力於梳理台灣與東南亞地區的共享歷史及其解殖作用。2020與新加坡soft/WALL/studs共同籌劃「未來群島工作坊」。在高森信男策劃的《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與全球南方》中展出「文獻f:群島資料庫」(2020)。最新計畫是與吳其育合作的《南方宇宙生存指南:遊記、未來書寫與殖民地》(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