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8/6),一群英國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RCA)的中國留學生,於東倫敦Brick Lane自由塗鴉區展開了一項行動——將一整個自由塗鴉區的街道牆面蓋上白色油漆,塗上中國共產黨在2012年「中共十八大」 中提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在社交媒體Instagram上名為「yiqueart」的主事者自白裡,說明這個行動「沒有太多政治意味,而在討論環境本身。」
此消息發布之後,立即擴散到許多海外簡體與繁體的中文社群專頁裡,引發不同意見的爭議。不到一天,原本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字樣,都蓋上了其他創作者批判中國的塗鴉,幾乎成為「靠北中國」般的連儂牆。如今亦有不同的中國留學生群體,譴責該名創作者無視地方塗鴉文化的蓋塗行為,並且號召群眾募資,希望恢復原本塗鴉牆中,用來紀念已逝街頭藝術家Marty的塗鴉創作。
這件事情不僅引發中國人的關注,不少台港英國留學生亦關注著這起事件。對他們來說,這起事件包含著四個複雜議題:
一、中國戰狼世代(註1)單戀自由的幻滅。
二、中國留學生面對英國脫歐後的高教問題。
三、強暴地方塗鴉文化的創作行動。
四、「戰狼」搞事、「華人」遭殃的排華可能。
當創作者在貼文文字的開頭,就先寫上「对我来说这件作品并没有太多的政治意义只是作为外衣,而在讨论不同的环境本身。」時,政治早已攪拌在那些白色與紅色的油漆裡了。再去細究這名創作者對於文中提到的社會主義、羅格斯中心主義、東方主義等思想命題有多深的了解或誤讀,也無益於理解這個行動的前因後果。
透過目前社群軟體上的限時動態,以及詢問在RCA唸博士班的藝術家張般源,我試著先去理解這個行動背後的生成原因與環境影響,而不去釐清這個行動,究竟是小粉紅,還是藝術黑。這些中國留學生身處於目前RCA被學生與老師多方撻伐(甚至,至今在英國不少校內罷工仍然持續著)、彼此不滿的學制環境。
二方面,則是近年來習近平政府拉高中國人民出境的困難度(海外出遊的陸客大幅降低,留學成為最合理、成功率也最高的出國理由)、對白紙運動的處理、以及政府對於風災的無作為等,令中國留學生感到失望。就張般源的側面觀察,這個事件之所以會選在東倫敦的紅磚巷(Brick Lane),則可能與此次RCA畢業展辦在當地有關。他們的創作,則是基於留學英國之遭遇、與身為中國留學生的種種處境而產生。
一,中國留學生在戰狼文化與自由單戀式幻滅之間的糾結。
「我覺得,這次的事件反映了他們對英國的種種遷怒。」這些RCA中國留學生以極為直白表象的方式,直接挪用中國街頭的政宣標語,非但沒有讓創作本身(而是在輿論之間)產生諷喻,甚至在第一時間成為另類的中國大外宣。
這股怒氣,或許跟他們在英國身為中國留學生的處境有關。在創作者發布自己與夥伴第一創作時間的IG動態裡這麼寫的:「在倫敦身上,在自由身上我們看到了羅格斯中心主義,和利用自由的方式,利用去殖民的方式行使著真正的文化輸出文化商業化,借自由民主之名彰顯著西方的文化中心,這是倫敦的自由。」
當他們帶著對西方式自由的單戀想像來到英國(這個完全奉行使用者付費+自己權益自己爭取+種族不友善「不那麼明顯」的環境)幻滅之後,在畢業季爆炸。這種單方面想像自由的幻滅,並沒有揭露學院體制的問題,反而導致英國學院環境裡對他們的反彈,並疊加到了排華的情緒中。
二,超收中國學生、縮短學制的RCA,作為英國脫歐之後的高教產業問題縮影。
張般源側面觀察,這種怒氣,或與英國學校對待中國學生的方式、以及RCA在2021年起將兩年學制轉型為一年有關。
RCA的課程大多是以兩年安排設計,今年剛好是一個交界點(最後一屆的兩年制的畢業展+第一屆一年制的畢業展),學生間對彼此的不滿與對學校體制的不滿,因而讓許多留學生抱怨,繳了靠北貴的學費,進入歐美世界的藝術高教殿堂,得到的卻是這種待遇。在英國脫歐之後,英國許多大學仰賴中國留學人口的比例逐年攀升,在2019-2020年,原本的MA預計一年招收40個,結果超收到70之多,而現在有更嚴重的趨勢。
「如今轉型為一年制的轉型前期,許多課綱還在嘗試階段,讓許多首屆一年制的學生畢展作品,看起來都像是發展到一半。而倫敦藝術大學(UAL)的一年制度行之有年,相較之下顯得完善許多。」
三,以批判「英式自由」之名,強暴塗鴉社群文化?
當這些學生將這種像是單戀幻滅般的情緒,組織成一種創作行動時,它所選擇的宣洩環境,則是知名的自由塗鴉區。這個自由塗鴉區的牆面看似凌亂,卻代表著塗鴉社群文化長期積累出來的共識與禮儀,中國留學生這個試探自由底線的行動,則硬生生地將中國社會的真實景況,蓋塗在這樣的共識之上。一如這些創作者粗暴地想像「自由」應該如何,他們粗暴地換上中國街頭政宣字樣,蓋掉這個地方積累的文化;一如中國政府粗暴地對待各種不符合國家發展的文化那般。
在討論串裡,也有網友提到,當事者蓋掉了已逝街頭藝術家Marty的生前最後創作與死後被致敬的肖像塗鴉,那是所有塗鴉者在這片牆上塗鴉時,都會避開以示尊重的地方。這也意味著,就算是自由創作,它也必須奠基在對該場域文化積累的尊重。若是有蓋掉他人的決心,那在各種意義上,其塗鴉的公眾性力量必須強過前者。這些創作者的行動藉著挪用中國景況,對塗鴉界的「英式自由」宣戰,也引來了更多的排華情緒。
有鑑於此,不少中國海外留學生組織的社群平台,都發起了關注甚至譴責的動態,並企圖修復這個民間的中英關係。「china_deviants」發佈聲明表示,「强烈反对这种形式和目的的艺术创作。在中国国内,许多艺术家和行动者正面临来自政府的压迫和审查,无数的画作和文章消失在互联网上,剩下的只有“404”。」、「现在,我们正积极与原艺术家Benzi Brofman联系,以恢复他为纪念Myartis Frank所创作的涂鸦。」
從當事創作者將行動的照片放到社群軟體,以及不同討論串裡被散播的幾張創作者群組截圖來看,他們有計畫性的行動創作,也早已準備好自我檔案化、歷史化的事前準備(在yiqueart的貼文文字裡,也特別提到他們為了電腦、硬碟和相機被偷的事情經過而前往警局)。
這似乎像是想成為戰狼世代裡的森達達《藝術不是政治的傳聲筒》與「南京5·20(政治)事件」。歷史無真實,也許他們真的會被中國當代藝術史書寫者記上一筆,但很可能是凸顯戰狼世代如何失落的一筆。不過,平心而論,他們都還年輕,如果還願意堅持創作的話,這樣的經驗會是一個重要節點。只是是否真的會成為值得討論與研究的創作,那就不一定。
四,戰狼搞事,「華人」遭殃。
與許多人一樣,看到這次蓋塗事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排華情緒」在英國必然高漲,而這也是戰狼外交一直以來讓全球各地的「海外華人」被迫承擔的外部成本。
根據2020《環球時報》對於中國國內民意調查結果顯示,認為「戰狼外交」是透過挑起國際對立、宣洩國內民眾(特別是年輕世代)的挫折感,讓中國政府得以轉化國內矛盾,強化共鳴。然而,在中國政府拉高中國人民出國困難度,中國留學生成為了戰狼外交下較有機會被允許出國的一批人。這群失落的年輕學子面對到新自由主義社會既有的體制問題,折射了中國無解的國內矛盾與挫折,使如今的創作行動,反成為另一種戰狼式的粗暴吶喊,卻又在保持曖昧的語意中,讓觀者投射不同的想法與情緒。
這讓我聯想到IG帳號「東北不能操」曾經分享過一段腳底按摩服務員與客人的對話影片。大意是說,中國在國際政治上地位很高,但華人在國際上地位卻很低,因為從清國時期、民國、文革、改革開放、2000年後,每個時期都有華人出國,「彼此思想像是隔著一個銀河系,彼此根本沒有認同。」
但是,這些人是中國戰狼文化第一批受害者。許多台灣人、大馬華人、香港人在國外深受其害。「團結的中國戰狼」搞事,充滿異質性的「華人」卻遭殃,最後承接並試著排解排華情緒的人,都是在國外定居與生活的華人,而不是終有一天必須回到祖國懷抱的中國人。
註1 「『對外界的指責加以直接的言語攻擊,而非用理據駁斥或解釋;以謗止謗反擊未經證實的言論,要麼批評東道國處理疫情不利而將責任推卸給中國,要麼揚言可能對東道國實施經濟報復。』這是BBC中文網評論所描述中國『戰狼外交』的特徵。現在全球皆知的戰狼外交,是從習近平掌權以來,中共的戰略發生的轉變……對外,重回毛澤東時代意識形態掛帥的『文革式外交』,對內,則在社會內部滿足、餵養統治正當性的需要。」前文引用自冼義哲,〈中國內憂外患催生出的「戰狼外交2.0」,現在會轉向嗎?〉,《獨立評論在天下》,2023年1月31日,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09/article/13236?fbclid=IwAR0k5wfz7TTij_Z6GIUfwjUvmnlLTCwYmPXWJjmPxaLA9ppWBIcNdxqoFeU。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sid@artou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