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薄荷薄荷】那些因保衛「因言獲罪的人」而獲罪的人們(上)

【薄荷薄荷】那些因保衛「因言獲罪的人」而獲罪的人們(上)

本月是一個適合吃豬腳麵線的月份,許多因提倡隱私自由而落入民主國家牢獄的人士刑滿出獄。本期專欄介紹那些因開發「抗審查技術」(Anti-censorship technologies)而被起訴或逮捕的人與其故事。令人意外的是,逮捕他們的單位不是獨裁國家,而是民主政府。民主政府逮補追求言論自由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兩百年前,初生的民主國家與斷頭台

噢,自由,人們假汝之名犯下多少罪行!
(Ô liberté, que de crimes on commet en ton nom !)

——羅蘭夫人欷吁於斷頭台前,1793年

這段話為法國大革命時期,羅蘭夫人(Madame Roland)走上斷頭台之前說的話,當時他身為吉倫特黨人(Les Girondins),一個倡導溫和改革的黨派。吉倫特黨人遭到曾經的盟友雅各賓派清算後,法國旋即進入為期一年的恐怖統治時期。法國大革命後期,不只是皇室貴族被送上斷頭台,曾經的革命同志也被送上斷頭台。

Illustration from The History of Madame Roland, a biography from 1850。(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距離法國大革命230年後的今天,「自由」兩個字變得更加諱莫難解。2020年代,世界再度趨向雙極化,極權陣營與自由陣營再度擺開排場,互相叫板。

三種自由,自相殘殺

高中公民課本曾教我們兩種自由,分別為「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政治哲學家菲利普.佩蒂特(Philip Pettit)於 《共和主義:自由與政府理論》(Republicanism: A Theory of Freedom and Government, 1997)提出「不受支配的自由」,作為第三種自由觀點,為共和主義自由觀的開始。以下將以近期「抗審查技術」的案例,放入這三種自由觀之中比較。

在兩種陣營的情境下,比較佩蒂特的三種自由。(筆者手繪)

A. 不受支配的自由

在極權世界,「自由」的代表人物是公民記者。他們挖掘真相、傳播真相、顛覆獨裁政權。自由人士抵抗壓迫群眾的政權,這樣的自由是「不受支配的自由」(Freedom as non-domination,共和主義自由觀)。支持此類自由觀點的人認為,良善的主人終究是主人,奴隸仍然會面臨被支配的恐懼,成為自由人,奴隸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此外,不受支配的自由強調制度性設計防止暴政,但在本文脈絡中,暫不討論建制性的延伸脈絡;

B. 自我主宰的自由

在自由世界,自由可能代表的是維護民主體制的「公共意志」,如體制維護者。這些人透過體制維護自由民主,基於共同的理念打造「自我主宰的自由」(Freedom as self-mastery),或「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使體制本身成為自由的保障者,但也有可能滑坡成為暴政的開端;

C. 免於干涉的自由

但在自由世界,自由也可能代表不受他人干涉的「個人意志」,如主張隱私、自我防衛的自由意志主義者。他們以自身自由為出發,反對一切干涉。這是一種「免於干涉的自由」(Freedom as non-interference),或「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支持這種觀點的人,通常反對集體約束,或者認為政府體制會做惡,但也可能忽略結構性威脅,容許強者壓迫弱者。

2025年,富察延賀因煽動分裂國家罪入獄

在極權世界逆風倡議「不受支配的自由」易於理解,被極權政體壓迫的自由人士就是典型案例,位於自由陣營的我們沒有理由忽略他們的貢獻。譬如八旗文化總編富察延賀因「煽動分裂國家罪」於2025年被中國政府判刑入獄,人權倡議者李明哲因「顛覆國家政權罪」同樣被中國政府判刑入獄,於2022年出獄。筆者實在分不清兩項罪名有何不同。

而在自由陣營,為了幫助極權陣營的自由人士,兩種自由便可能延伸出方向不同的行動,彼此之間可能合作也有可能競爭。

2025年,自由亞洲電台斷炊事件

「自我主宰的自由」一方可能會以政權之姿,透過代理人、中介機構,輸出資金、文化、培育計劃,為的是輸送「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譬如自由亞洲電台(​Radio Free Asia, RFA)便是很好的案例。RFA成立於1996年,為冷戰期間美國對共產國家的心理戰與資訊作戰機構。三十年後,2025年3月,美國總統川普指示「最大限度地」解散美國全球媒體總署(U.S. Agency for Global Media,USAGM),RFA因此受到影響,受其資助的華文媒體「歪腦」也連帶地無限期停刊。因此「自我主宰的自由」可能會受到時任政權領袖的影響,以其領袖意志挪用其民選所賦予的、短暫的公共意志。

2025年,訊號門事件

而支持「免於干涉的自由」的一方由於習慣以保護自身為出發點,因此發展出來的文化或科技,也能平行轉移給「不受支配的自由」,譬如「抗審查技術」就是很好的案例。「抗審查」如同字面意義,就是在進行任何事務時,得以免於被審查,而「抗審查技術」便是指支持抗審查的工具。在數位的時代,抗審查技術幾乎與應用密碼學是同義詞。

譬如最早採用點對點傳輸的通訊軟體Signal,由於第三方難以監控的特色,連美國政府高層討論事務都在使用Signal。2025年3月的「訊號門」(Signalgate)便是很好的案例。美國副總統范斯(JD Vance)與多位高層官員在Signal上討論對葉門武裝力量進行的軍事行動時,國家安全顧問華茲(Mike Waltz)誤將《大西洋月刊》主編高登伯格(Jeffrey Goldberg)加入群組,導致敏感軍事計劃外洩,此事件打響了Signal名號。

Signal早已被全球各地的維權人士用做日常聯絡,這類透過加密通訊確保隱私的特色,讓國家難以監控,無論是民主國家還是獨裁國家,這是因為當政府向服務提供者進行索資時,服務商無資料可以提供。這對於獨裁國家的異議人士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是對於民主國家的犯罪偵防而言,便是百密一疏的漏洞。因此抗審查工具先天具有抵抗國家控制的基因,這也是為何「自我主宰的自由」開始槓上「免於干涉的自由」。

2025年4月,Telegram創辦人杜洛夫獲准離境

2024年8月底,通訊軟體Telegram的俄籍創辦人帕維爾·杜洛夫(Pavel Durov)乘坐私人專機抵達巴黎機場時遭法國警方逮捕。幾天後法國檢方以十二項罪名正式起訴杜洛夫,指控他放任Telegram平台缺乏內容審查,導致兒童性剝削、毒品交易等非法內容得以傳播,並認定他對此「有共犯嫌疑」​。杜洛夫旋即被限制出境。科技平台創辦人因平台上出現不法內容而被追究刑責實屬罕見,因此引發大量言論自由倡議者及Telegram使用者抗議​。俄羅斯官方甚至批評法國「侵犯言論自由」,要求法方放人​。直到2025年3月,杜洛夫才獲准離開法國。

弔詭的是,杜洛夫與俄羅斯政府關係素來不好。杜洛夫於2006年創辦VKontakte(VK),被譽為俄文版的臉書。2011年開始俄羅斯爆發大規模反普丁運動,時任執行長的杜洛夫拒絕配合政府封鎖異議者帳號。三年後,2014年,杜洛夫最終被迫出售VK股份並離開VK。而Telegram便是在此脈絡下誕生的產物,杜洛夫曾說:「我創造Telegram,是因為我想要一個我自己都無法窺視的通訊工具。」Telegram由於先天優良的抗審查特性,成為中東、東歐、亞洲許多區域社會運動與抗議活動的通訊平台,但Telegram也因其開放與匿名的特色,時常被用於犯罪與仇恨言論。

杜洛夫曾經抵抗的獨裁政府如今竟然聲援杜洛夫,實在令人不勝唏噓。事實上,台灣行政部門曾經封鎖過Telegram網域。2024年,在創意私房事件之後,Telegram被懷疑為犯罪者轉移的平台,新竹市政府曾發函要求網際網路服務提供者(ISP)停止解析Telegram網域;同一時間,衛福部也表示不排除讓全台灣都無法使用Telegram。結果導致Telegram在未經正常台灣網路資訊中心(TWNIC)的網路域名服務(DNS)回應政策區域(Response Policy Zone, RPZ)機制流程下,被短暫封鎖,導致「正常」使用者短暫無法使用服務,引起社群譁然。

小結:在諷刺的政治脈絡中尋找自由

當政府欲制裁犯罪者時,同時也影響到注重隱私的公民,這便是典型的當「自我主宰的自由」槓上「免於干涉的自由」的案例。這是因為犯罪者與公民記者使用相同的工具,完成不同的事情,此間的紅線對於管制者而言,並不容易拿捏。

此外,本文也討論到不同政權在角色位置上的變化。譬如俄羅斯普丁政府將杜洛夫趕走後,仍聲援杜洛夫,並且指控法國政府正在走向極權;另一方面,美國川普政府癱瘓「曾經是意識形態輸送工具」的自由亞洲電台,儘管本月底美國法院宣告其友台自由歐洲電台的預算不得刪除,且可以解凍使用,但這在在顯現「自我主宰的自由」真的有可能步步走入恣意妄為的強權狀態。我們難以判斷川普政府的行為是在「去管制」還是「強化管制」。

獨裁政府與民主政府都可以基於安全等種種理由限制個人自由,無論是富察延賀還是杜洛夫,都是結果看似相同,但脈絡上差異甚大的案例,他們追求的自由,可能不太相同。依此創造了不同「自由」彼此的衝突。在下個月的專欄,我們將深入討論「免於干涉的自由」,以及因此而鋃鐺入獄的更多案例。

黃豆泥( 32篇 )

分散自治與數位主權探求者,白天於公部門服務,晚上為FAB DAO與Volume DAO成員,曾以《百岳計畫》(Project %)參與2022年林茲電子藝術節,並規劃北師美術館《Kng DAO》(2022)、台北國際藝術村《鏈上駐村》(2022, 2023)。嚮往制度設計與新興科技的撞擊,正在尋找有別於電馭極權與財閥亂鬥的第三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