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2023Pulima藝術獎得主專訪:她們如何尋找原民性的新敘事認同?

2023Pulima藝術獎得主專訪:她們如何尋找原民性的新敘事認同?

Interviewing Winners of the 2023 Pulima Art Award: How They Sought a New Narrative Identity of Indigeneity

2023年第六屆Pulima藝術獎於8月12日落幕,這次獲獎的創作者皆為女性,所關注的議題分別涉及原住民酷兒、男女性別分工、都市原住民返鄉、跨性變裝表演者等,脫離原住民藝術某種以「部落文化復興」為己任的歷史包袱,開展出更多面向個人生命經驗作品,也與族群和傳統文化間創造一股新的張力。本刊也直擊訪問今年的四位得主,從她們的角度來共同凝煉一幅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的精彩圖景。

2023年第六屆Pulima藝術獎於8月12日落幕,最大獎「雙年獎」頒給林安琪(Ciwas Tahos)《找尋迭馬哈霍伊的路徑mgluw tuqiy na Temahahoi》;「視覺藝術首獎」及「表演藝術首獎」分別由余欣蘭(Rngrang.Hungul)《我是女人,我是獵人Yaku o kuyuh , maduk ku kuyuh》及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獲得;「評審團獎」則由曾于軒(Posak Jodian)以《Misafafahiyan 蛻變》獲得。有趣的是,這次獲獎的創作者皆為女性,所關注的議題分別涉及原住民酷兒、男女性別分工、都市原住民返鄉、跨性變裝表演者等,脫離原住民藝術某種以「部落文化復興」為己任的歷史包袱,開展出更多面向個人生命經驗作品,也與族群和傳統文化間創造一股新的張力。本刊也直擊訪問今年的四位得主,從她們的角度來共同凝煉一幅原住民當代藝術創作的精彩圖景。

延伸閱讀|林安琪、余欣蘭、卓家安、曾于軒獲「2023Pulima藝術獎」四大獎項

雙年獎|林安琪(Ciwas Tahos)「路徑維繫了空間裡的活。」

林安琪(Ciwas Tahos)《找尋迭馬哈霍伊的路徑mgluw tuqiy na Temahahoi》錄像截圖。共同表演者為艾琳與Sinkuy Katadrepan。(Pulima藝術獎提供)

獲頒2023Pulima藝術獎最大獎項「雙年獎」的 《找尋迭馬哈霍伊的路徑mgluw tuqiy na Temahahoi》並不真的算是單件已完成的作品。早在2020年以前,林安琪(Ciwas Tahos)便一直在找尋著讓她有歸屬感的「迭馬哈霍伊」,然而當這位有泰雅族身分的酷兒女性,在充滿體感經驗的田野過程裡,才意識到自己要找的是什麼。

在藝術學者呂瑋倫對這位藝術創作者的研究中,認為這個找尋過程「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母土」——一個名為迭馬哈霍伊的神話之地,「一個除了她所屬的泰雅族外,許多台灣原住民族乃至於世界民族都有的『女人部落』神話。」這樣的母土,對林安琪來說,是酷兒的生存空間,是與生態、與環境溝通的畸零地。

「找尋迭馬哈霍伊的路徑」,是林安琪2022年於紐西蘭藝術空間Artspace Aotearoa舉辦的個展,展出包含藝術家近年來在找尋迭馬哈霍伊的過程中,以行為錄像、素燒陶笛、數位雲端空間轉化並創造一系列關於「酷兒空間性」的多件作品。林安琪說,路徑上的體感與聯想,是找尋迭馬哈霍伊的動力。

當我聽到「Temahahoi」這個口述故事時,中文翻譯成「女人社」。但如果從族語的語境分解,「Te」(處所)、「maha」(像是英文quote下一個字的狀態)、「hoi」有陣子在田調過程中找不太到,後來找到一位部落的老人家,這個字他聽起來很像是「hlahuy」的古音,指的是「深林」,「lahuy」是指一起。所以將「Te」、「maha」、「hoi」結合起來直譯的時候,就是「在深林的某一個地方」。(註1)

是路徑維繫了空間裡的活。路徑可以是泰雅族語言之間的聯想;可以是在山林中找尋蜜蜂窩的身體技術;可以是打造一個召喚迭馬哈霍伊空間的素燒陶笛。林安琪找尋路徑的方式很特別,她不預設目的、非邏各斯主義式的田調方法,獲得不少評審與獎項觀察員青睞。對她來說找尋這些蜜蜂窩是重要的路徑,沒有的話就是只能斷裂的去想像。

林安琪自認為,自己是以體感與聯想作為找尋路徑與田野調查的動力。「變遷中的生態、消逝中的原住民族語言與技藝,乃至於從清末到日治時期,壓縮原住民族生存空間的隘勇線、戰後因石門水庫而迫遷的卡拉社部落…這些消逝的路徑與空間,都扣合著我身為酷兒女性的實際體感。」 林安琪說,找尋這些消失的路徑與空間,很多時候不是有目的性的,就是想去看看這些地方,身體力行過程中的體感連結,總是讓她一再地想起這個問題「當代酷兒除了在創造一個空間之外,是否也可以找到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避居地?」(文/陳晞)

視覺藝術首獎|余欣蘭(Rngrang.Hungul)「獵人維持了人與山之間的平衡。」

余欣蘭(Rngrang.Hungul),《我是女人,我是獵人 Yaku o kuyuh , maduk ku kuyuh》。(余欣蘭提供)

生長於獵人家庭的Rngrang表示,她從小就看著父母上山狩獵,不過因為法令的關係,有一段時間大眾對「狩獵」的議題很敏感,甚至時常污名化為殘忍獵殺動物、破壞生態的行為,但她從小看著母親以感謝、敬畏的心,抱著獵捕到的動物回來。事實上,原住民的狩獵文化是非常尊敬山林的, 狩獵是為了要讓孩子能生存、要讓部落能夠溫飽,更是為了維持人與山之間關係的平衡。

她在2020年回到銅門部落,聽見外婆唱了一首歌謠,是有關外婆帶著母親去山上狩獵的故事。但在太魯閣族禁忌中,相傳男女性有明確的分工,女性不能進入男性的獵場,男性則不能碰女性的織布機,這引起Rngrang的好奇,她開始更深入的研究有關狩獵的議題。她表示曾經看過一則文獻顯示,傳說以前男女性都可以入山打獵,是因為有次哥哥吃了妹妹帶回來的獵物而過世,之後才開始有這個禁忌,讓男女性的分工越來越細。但三四百年前,因為生存條件困難,很有可能男女性的分工並不是那麼明確。

Rngrang表示,對母親來說,要證明你是不是一位獵人,並不是來自於性別或是別人給予你的稱謂,而是你能不能得到「山的認可」,當你可以在山裡面獵捕到獵物並平安歸來,代表整座山靈是祝福你的。在太魯閣族的古老祖訓(gaya)中,也有提到能不能做到不關乎男女性,而是關乎實踐、關乎能力,她的母親就是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實踐女性也可以成為一位很好的獵人。

作品《我是女人,我是獵人Yaku o kuyuh , maduk ku kuyuh》刻意用簡單的提問設計,引導觀眾去學習、去理解原住民狩獵文化的智慧與精神,翻轉大眾對於狩獵文化的污名想像,也紀錄下母親身為獵人的哲思。

接下來,她會持續以「狩獵」這個議題作為創作的核心,尋找已失傳的古老狩獵儀式「鴨蛋儀式」,並將儀式帶進獵場,試圖去辯證土地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很緊密的。「鴨蛋儀式」並無清楚的記載,目前僅存在於他父親的記憶中,鴨蛋象徵一個生命,通常放置在陷阱旁,代表以一個生命來跟山林交換另一個生命,這也顯現在gaya的話中「當我們拿了一個東西,也要給予一個回饋,萬物之間才能保持平衡。」(文/陳思宇)

表演藝術首獎|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部落絕對不是烏托邦,而是有人、有愛、也有很多問題及複雜情緒的現實生活場域。」

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Pulima藝術獎提供)

《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聚焦在一位始終沒有「現身」的都市原住民巴奈林,Ihot透過一人分飾多角的對白,刻劃出這位巴奈林在返鄉(太巴塱)生活中遇到的故事。

Ihot其實並非都市原住民,她表示會想關心這個議題是因為近幾年的確有非常多的都市原住民想要回到部落,他們都抱著對尋根之旅的執著與對文化的熱愛回來,但在部落生活並非是一件「浪漫」的事。部落的「排外」意識源於過去殖民的歷史,對部落已經造成某種程度的「創傷」,現在部落主體意識更興盛了,這些外人回來其實會遭受到更難的挑戰與考驗。

Ihot坦言自己很同理想要回家的「外人」,很多都市原住民會覺得自己是不合格的原住民,因為他們沒有在部落裡生活過,也會被在部落的原住民質疑他們算是「真正的」原住民嗎?但其實在面對許多原住民議題時,這些都市原住民時常是站在第一線挺身而出保護原住民權益的人,部落對他們來說像是回不去的烏托邦。

當然,Ihot也強調部落絕對不是烏托邦,而是有人、有愛、也有很多問題及複雜情緒的現實生活場域,尤其長期在階級不平等之下。現在部落生存大家都說要發展觀光,那傳統跟現代如何共存?部落作為主體要怎麼面對祭儀觀光化?Ihot認為觀光的初心是對某地的好奇,這跟返鄉青年也許是一樣的動機,或是她作為一個部落的人,是否也是在觀光自己的家人朋友?觀光難道只是主體對於客體的凝視嗎?會不會觀光有另一種可能?

這件事遲遲未有結論,也還是一個部落難解的問題,這齣戲其實就是呈現這樣的背景。而劇中巴奈林的沒有「現身」,Ihot其實提出了一個大哉問,部落很重視身體的在場,尤其是祭儀時刻一定要回來,然而身體究竟要現身到什麼地步才能被部落裡的人認可呢?未來,Ihot表示因為自己的身分,她幸運地可以理所當然踩在原住民的位置,說出別人無法說出的話,也想繼續呈現更多跟主流視野不一樣的觀點。(文/陳思宇)

評審團獎|曾于軒(Posak Jodian)「拼接個人與群體經驗的文化路徑」

曾于軒(Posak Jodian),《Misafafahiyan 蛻變》錄像截圖,皓皓於光復鄉馬太鞍部落所開設的第一家照相館「大華照相館」表演「午夜的霓虹燈」場景。(曾于軒提供)

「創作的路上,一步一步,我努力想要在殖民背景之中、個人與群體經驗的流離之間看見一種閱讀自己歷史與文化的可能路徑。」

Posak小時候常聽到部落阿姨講述70-90年代,部落女性出去外地從事表演工作的歷史,進而產生好奇。自己的成長背景時常穿梭於台北都市和阿美族部落之間,她回看自己文化與身分中持續受到殖民影響的過程,開始想了解部落表演者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與延續自身文化,對她而言殖民的過程,至今可能仍在不同層面上都還正在持續之中。在《Misafafahiyan蛻變》創作計畫中,有許多部分是想要縫補拼接出這當中的關係。

影片中的主角,來自部落的變裝藝人皓皓,正好有著相同的表演經驗,她曾親身經歷牛肉場、紅包場、秀場時代,她對表演有著豐富的個人詮釋,即使已經71歲,仍持續在部落喜慶宴會或房屋落成時演出。

Posak認為能與皓皓相遇,是她創作生涯中的幸運。藝術家提起兩人首次合作,是在2018年拍攝《Lakec》,透過「河流」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的紀錄片時。《Misafafahiyan蛻變》多數素材是在去年(2022)為新計畫拍攝的影像,但有很小一部分採用了2018年訪問皓皓的錄音口白。兩人也因2018年開始長時間逐漸的對話以及培養信任關係,才能共同催生這次得獎作品。

「親情」、「來自異鄉的朋友」到「午夜的霓虹燈」串起16分鐘錄像的三首曲目。開場「親情」取景選擇部落人人熟知的餐廳紅瓦屋庭院的虹橋,將觀眾拉回卡拉ok伴唱帶盛行的年代。Posak也觀察到早期部落表演者,在外地演出多演唱中文歌曲、日語歌曲,即使唱原住民文化的歌,亦非族語歌,而是類似《高山青》一類的曲目。還有一種「山地文化村」歌舞展演,類似過去的阿美文化村、九族文化村,透過表演展現原住民歌舞的樣子。在此背景下,皓皓因為回到部落才終於有演唱族語歌曲的機會,這也是與過去表演最大不同的轉變。

不同部落之間部落中,還有許多像皓皓一樣的跨性別藝人持續在表演。Posak於研究階段時,蒐集不少採訪部落表演者的訪談和照片。未來創作計畫中,Posak也將繼續梳理這些資料和歷史,思考如何進行下一步性別詮釋,以及持續探討70年代至今的族民表演史,讓過去從未有人深入討論或講述的這段歷史,獲得被重新書寫的機會。(文/朱佑霖)

延伸閱讀|【對觀察的反思】Pulima藝術獎及其提名觀察人的書寫與步伐

註1:林安琪於高千惠訪談中所提及對Temahahoi語意的理解。詳見高千惠,〈棲居於傳說的深林原鄉-林安琪的身體感、原民性與歸屬之地從地方到地方-80後世代的藝術之旅10〉,誰來開飯──自鳴體世代的藝術對話錄,在地實驗。

陳晞(Sid Chen)( 125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sid@artouch.com

朱佑霖(Chu Yu-Lin)( 78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擅長東方藝術史研究,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

歡迎來信投稿:yulin@artouch.com

陳思宇(Sih-Yu Chen)( 93篇 )

藝術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等,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