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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南路五號,順益三代書寫的台灣美術史:「順益台灣美術館」五週年誌

延平南路五號,順益三代書寫的台灣美術史:「順益台灣美術館」五週年誌

No. 5, Yanping South Road, Where Taiwan’s Art History is Written by Three Generations of the Shung Ye Group: Shung Ye Museum of Formosan Fine Arts’ 5th Anniversary

台北市延平南路五號的三層樓街屋,是順益企業集團的「起家厝」,亦是今日的「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美術分館」(順益台灣美術館)。從2020年正式掛牌成立至今,順益台灣美術館滿五歲,這裡凝聚了一家企業、三代人、與一整部台灣近現代美術史的脈動。
台北市延平南路五號,為順益企業集團的「起家厝」,現為順益台灣美術館。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台北市延平南路五號,這相鄰兩棟的三層樓街屋,見證自1947年「順益行」熱鬧開張以來的70年,凝聚了一家企業、三代人、與一整部台灣近現代美術史的脈動。這裡是順益企業集團的「起家厝」,亦是今日的「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美術分館」(順益台灣美術館),從2020年正式掛牌成立至今,順益台灣美術館滿五歲,館藏累積約400件,涵蓋189位藝術家,從日治、戰後與當代世代;其中已有12件作品通過文資審議被評定為「一般古物」(註1),在台灣民間美術典藏體系中深具指標性。

這座年輕的美術館,是「不可忘本」信念的延伸:從祖父林迺翁的創業與行善,到林清富「只買不賣、只進不出」的收藏志業,再到第三代林純姬將典藏轉化為公共教育、連結國際、當代策展的行動;再加上持續這條路上三十餘年的副館長林威城,他以「台灣傳承的典範」觀點回望順益──這部關於土地、家族、文化記憶的長篇敘事,正在延平南路、在士林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在移動白盒子的各個落點持續生長。

三代同心:從家族史走進台灣文化DNA

◆林迺翁:善根的起點

順益的精神可由創辦人林迺翁說起。出生於新店,早年創業立業,一方面深耕汽車貿易,一方面不忘回饋鄉里,在1940年代,三峽祖師廟整修時與夫人林簡月裡慷慨贊助,1977年獲選「中華民國好人好事代表」,其後多次榮獲行政院「優良納稅人獎」,1992年以私人名義捐助母校新店國小成立「迺翁館」。他素以誠信待人,教誨林清富「不可做惡德商人」,而這份價值觀,讓家族後代看到的不只是企業經營,也成為博物館、美術館的文化根系。

◆林清富:不可忘本的收藏家

1947年,既是「順益行」創業之年,也是林清富的出生年。成年後接掌企業營運,在1970年代台灣經濟與國際處境動盪(如1971年退出聯合國、企業外移潮)之際,順益選擇留在台灣,加設服務工廠、轉型現代化企業,顯示其「深耕本土」的經營選擇。約於1975年,林清富開始蒐藏台灣原住民文物與台灣本土畫家作品;當時的企業家定期聚會、交流收藏,有國產汽車張添根、張建安兄弟,國泰集團蔡辰男,綠油精林添如等,多數人收藏中國古董文物,他則鍾情於看得懂、有感受且屬於台灣土地的創作,顯得格外突出。

他收藏有原則:「只買不賣,只進不出」,面對友人建議「賣掉幾幅畫,換更貴的」,他不為所動:「我收藏的目的,是為台灣後代留下最美好與最珍貴的東西。」1985年,他以父親之名成立「財團法人林迺翁文教基金會」,是順益家族從企業邁向公共文化使命的關鍵一步。之後,林清富傾基金會和企業之力,自1986年起籌備博物館,到1994年「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開館,歷經十餘載籌畫,投入近十億元資金,突破多重難關,於1996年成為台灣第一家合法立案的民營博物館。

◆林純姬:讓台灣美術發展能夠根深葉茂

2016年,林清富之女林純姬正式接班順益集團,並接棒父親的文化使命,擔任林迺翁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於2020年成立「順益台灣美術館」,訂定展覽、典藏、研究、教育四大功能,作為主要發展方向,並成為青年藝術家與策展人的舞台。

三層空間靈活串接,一樓為多功能展演空間,可舉辦講座、親子工作坊與社區串聯活動;二樓設有多媒體室、典藏展區及林清富先生展覽室,聚焦館藏與收藏脈絡;三樓Shung Ye Gallery則可與外部畫廊、藝術家及策展團隊合作推出主題展,如「遊樂島嶼夢-黃志超紀念展」、「Kai ni kina母親的話—伊誕・巴瓦瓦隆個展」、「日常中的似曾相識—黃海鳴復出首次個展」、「倪氏寓言與懸念—倪再沁個展」等。此外,另有性別議題展覽,如「女性的超越:小我到大我與自我」(李澤藩、吳瑪悧、安聖惠、郭俞平)與「我是我-自塑之道」(陳進、林珮淳、何孟娟、吳宜樺、林介文),從時代背景與女性多重角色切入,開展對身分與自我表述的討論。

林清富先生展覽室。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順益不只「開館等人來」,並主動地將藝術送到你面前。「移動白盒子計畫」以白色貨櫃打造行動美術館,逐年走訪不同地點與族群社群,實踐「藝術友善平權」。在第四年的中興大學文學院人文大樓戶外廣場「汩汩之島─原鄉・異景・流變」主題,設置可觸摸式前輩藝術家作品複製件,讓視障人士透過肌理觸感參與;兼具視覺、觸覺雙軸展覽實驗。時至第五年,已不再侷限貨櫃體,展點可至更多城鄉,截至目前已巡迴至第12站,包括桃園市龜山區大埔國小等地,深耕教育基層。打破地理、階級與感官限制,同時擴大觀眾年齡層,「全齡化觀展」逐步落地。

移動白盒子「汩汩之島-原鄉・異景・流變」2025年與國立中興大學合作計畫。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而順益台灣美術館的推廣節奏,也總在展覽之外同步展開,除專業的學術講座活動,如近期五週年舉辦的親子活動,「藝術探險家」、「歷史偵查隊」讓兒童與青少年以解謎、任務方式走進美術館;結合大稻埕街區走讀,將館藏延伸至城市記憶。這些教育線索使典藏不僅陳列於牆上,而能回到人身上,尤其是下一代。

林純姬延續信念,「順益行是我們順益企業的根,台灣美術亦是我們台灣文化DNA的根。順益行以家族企業『傳承』的精神,真摯地希望藉由美術館的成立,能為台灣美學文化盡一份心力,期望台灣美術發展能夠根深葉茂。」

從原住民博物館到台灣美術館,「近情鄉土・互愛文化」

「他(林清富)都做一些大家覺得不可能的事情。第一個合法立案民營博物館、跨國頂尖學術簽約研究……但他都做到了。」副館長林威城是目前仍服務在職的博物館元老級人物,談起老董事長滿是敬佩。林威城1993年進入基金會,隔年投入博物館籌備,當時籌備處約二十多位年輕人,接受密集專業培訓。課程由多位學界重量級師資領銜,如台灣第一位本土考古學家、台大人類學系宋文薰教授;博物館人類學學者胡家瑜等,引介國際博物館學等。由課程設計安排此事,即可知林清富之用心。

林清富懷著「近情鄉土・互愛文化」的理念,對台灣土地感恩的心,從博物館的籌備、購地、選址、設計、建築等親自擘劃,作為掌舵者的他也尊重專業。原欲同時展示自己收藏的原住民族文物及台灣美術畫作,然而在日本「乃村工藝社」評估後建議,博物館與美術館定位不同,必須擇一。當時1980年代社會背景,原住民長期受到貶低與壓抑,文化面臨流失與斷層,於是興起原住民族運動、正名議題等,林清富深感「台灣欠原住民一個博物館」於是定案。建築外觀委託曾設計北美館的建築師高而潘,內部展示則由日本乃村工藝社提出專業規劃,最後由和泉市久保惣記念美術館館長中野先生驗收。

那個年代的私人美術館多設於市區精華地段,順益選址在國立故宮博物院斜對面。這個地點決策,隱含著「不能只看華夏,也要認識台灣」的文化態度與意念。開館時,前故宮院長秦孝儀親書寫序給予祝福,其後並建立套票與展覽合作,也象徵著跨文化視野的對話。創館後不久,林清富於1997年決定將所有藏品(除家人肖像)全數捐贈基金會,並承諾日後新增藏品亦循此例。這個決定,將家族私藏轉化為公共文化財,奠定研究、展示、教育長期發展的資產基礎。多年相伴的藏品,林清富笑說自己早已「值回票價」。

林清富念台北福星國小,童年常至淡水河二號水門遊玩,遠眺觀音山;這段地景記憶日後在收藏中形成驚人比重,館藏之風景主題,淡水河、觀音山題材畫作占一半有。對他而言,收藏是回看熟悉景象、也是替台灣風土留影:「隨著收藏愈來愈多,愈發覺得有責任為台灣美術史做完整記錄,也為台灣風土民情留下見證。」他以藝術家時期為經緯,建立「早─中─晚」作品序列,進行完整且系統化的蒐藏,希望從石川欽一郎1907年將近代西洋美術導入台灣以來,勾勒出可用於一部台灣美術史的補助教材、系統型資料。以廖繼春為例,館藏三幅即是如此,1932年早期寫生油畫的〈豐原風景〉,1962年淡水河畔觀音山主題的〈風景〉,以及赴美考察受抽象派影響後1970年創作出的〈風景〉,三件作品的風格演進,宛如一部縮微台灣美術發展變遷史。

石川欽一郎約1930年作〈觀音山〉,畫布油彩,24×33公分,順益台灣美術館藏。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凡是有關台灣的畫作且具代表性,不分畫家省籍或國籍,一律收藏。」在林清富的心中,藝術若不能貼近土地、與草根人民共同呼吸,「無根的藝術只不過是一名無魂的游者」。如此收藏觀,也讓順益台灣美術館的典藏面貌,除作品的藝術表現成就,並介於「地方誌」與「美術史資料庫」間,兼具有情感與史料價值。

現正展出的「典藏展:膠彩薈萃之美」便是最好的明證,展覽第一區回溯至台灣美術教育的萌芽時期,揭示這些早期畫家如何在動盪的時代背景下發展出自己的獨特風格。第二區則聚焦台灣早期膠彩代表畫家之作品,讓大家感受膠彩畫之細膩與華麗。身為台灣近代美術教育關鍵推手,石川欽一郎〈觀音山〉以細膩的英式水彩感受轉化於油彩作品中。此幅罕見印象派寫生,雲霧繚繞紫色山體,淡水河如鏡;畫面精煉卻能捕捉「山紫水明」與「三分天下」式遠近結構,亦回應他在台灣教學所奠定的審美基礎。受業於石川欽一郎的李石樵,1980年72歲所作〈碧潭風光〉,意境寫實而色彩澄明:碧潭湖面泛金綠光,白舟橫泊,遊人漫行;著名吊橋退居背景,成為串聯景深的節奏線,作品在客觀景緻中融入主觀色調,顯示晚年審美的沉著度。

李石樵1980年作〈碧潭風光〉,畫布油彩,80.2×100公分,順益台灣美術館藏。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台展三少年」的作品亦在此列,林玉山1929年〈儷影雙棲─孔雀〉富麗典雅、郭雪湖1992年〈艷姿〉註記有「雪湖畫畫求精不求多」,其中的陳進1964年〈佛祖〉原放在陳進天津街家裡,為其生重病時曾夢見佛祖前來營救,病癒後所畫。林清富透過施翠峰教授引介拜訪陳進,多次請益誠心十足,請求割愛,表示放我這和放您家是一樣的,一定會全力照顧,也可隨時配合展覽,「奉上空白支票」拿畫離開,請陳進自行填價,這是份尊重,也是種信任。

林玉山1929年作〈儷影雙棲─孔雀〉,膠彩,76.5×35.5公分,順益台灣美術館藏。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陳進1964年作〈佛祖〉,膠彩,114×58.5公分,順益台灣美術館藏。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郭雪湖1992年作〈艷姿〉,膠彩,53×45.5公分,順益台灣美術館藏。順益台灣美術館提供。

走過五年,順益台灣美術館已成為一個讓人反思「台灣美術是什麼」的重要平臺,以具備問題意識的方式,持續推動一場未竟的文化對話。在快速變動的社會中,它如同一座安靜卻堅實的島嶼,為觀者保留觀看與思索的空間。順益的這段旅程,從企業走向文化、從博物館邁向美術館,也映照出一種民間文化實踐的可能路徑。「願生活在福爾摩沙這塊土地的每個人,為自身擁有的文化寶藏感到自信與驕傲」,林純姬的這句話,正是順益家族三代的初心,也是台灣美術史續寫未來的力量。順益傳承著台灣美術史,也正書寫著台灣美術史,以一種動態進行式不斷地向前。

註1:順益台灣美術館的12件一般古物為:李石樵〈碧潭風光〉、顏水龍〈蘭嶼〉、廖繼春〈風景〉、許深州〈新娘茶〉、蔡蔭棠〈芝山岩廟〉、廖繼春〈豐原風景〉、陳進〈洞房〉、鹽月桃甫〈公園一隅〉、郭雪湖〈淡江群舟〉、蔡蔭棠〈台北祖師廟〉、張義雄〈魯凱族少女〉、林玉山〈儷影雙棲——鴛鴦〉。

藍玉琦( 269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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