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三幅次高山
現今冠以「次高山(雪山)」之名的石川欽一郎(1871-1945)作品,不計入書本與報紙上插畫的話,至少有三幅留存於世。
第一幅是油畫,藏於日本東京皇居,是1928年石川欽一郎受命繪製,獻納昭和天皇;第二幅水彩現正於臺北市立美術館「懷德樂美—倪蔣懷紀念展」(展至2025-09-28)展出,屬於私人收藏;第三幅水彩則由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名為《臺灣次高山》,也是現今較廣為流傳的石川次高山圖像。


其中,國美館藏的水彩《臺灣次高山》,無論是取景視角、山形或畫面構圖,都最接近日本皇居收藏的油畫版本。並且,至今仍缺少對取景視角的研究,是一件流傳甚廣,但缺乏研究的畫作。那麼,究竟這件作品是怎麽被創作的呢?

最佳的景勝
雖說只要對雪山山脈展開地毯式的角度比對,就能得到解答,但更快的方法是直接從石川欽一郎留下的文字裡對答案。
1932年,石川欽一郎出版《山紫水明集》,這本書集結了石川過去在臺灣、日本與海外各國的速寫作品,其中也收錄描繪次高山的速寫。書中石川提到:
「次高山又名雪高翁,覆蓋白皙的雪,更使態勢顯得高度的氣魄。從宜蘭濁水溪最能眺望此山最佳的景勝,從次高一帶連峰桃山到大霸尖山,全部集中在此視野中,如此的景色,甚至比從信州川中島遙望日本阿爾卑斯山脈更為壯觀。」
說是這麼說,但搭配這段文字的圖片,其實是1925年石川在宜蘭太平山上,往次高山方向速寫而成。換言之,配圖並不是眺望次高山「最佳的景勝」。文字可能只是石川另外撰寫的感悟。

那麼,文中提到「從宜蘭濁水溪最能眺望此山最佳的景勝,從次高一帶連峰桃山到大霸尖山,全部集中在此視野中。」是什麼角度呢?所謂「宜蘭濁水溪」,為如今的蘭陽溪。從地圖來看,應該是指從蘭陽溪往上游方向望去,遠處可以看到雪山山脈的連峰。
考慮到日治時期宜蘭地區的開發已延伸至員山、三星,加上石川曾深入太平山寫生,他或許對這一帶有豐富的取景、作畫經驗。石川認為,這裡的景致「比從信州川中島遙望日本阿爾卑斯山脈更為壯觀。」這也呼應他透過比對臺灣與日本山岳風景,強調臺灣山岳特殊性的言論。
於是,經過比對,所謂從蘭陽溪望向次高山的「最佳的景勝」,指的或許是《臺灣次高山》的視角。
美麗的聖稜線
觀察《臺灣次高山》的畫面,可以發現其前景是一片土黃色的河岸沙地。運用諸如GoogleEarth、GoogleMap與日治時期的宜蘭地圖,推測此處屬於蘭陽溪北岸的員山鄉(日治後期為員山庄)平原。這裏有蘭陽溪與宜蘭河流經,形成溪床沙洲的地貌。在《臺灣次高山》中,可以看到河岸邊有房舍與帶斗笠的農夫,四周是大大小小的水窪或池塘,對應真實的地景。
畫面中景,主要是畫面左側的河流對岸,可見層層堆疊的山巒,近處深藍色的山丘可能是清水湖山,右端凸起的山頭極具特色,是九穹湖的位置,其後方山勢較高的暖色山丘可能是九份山,而太平山則隱於畫面左側後方之外。

畫面遠景是佔據畫面大片面積的次高連峰,由乾濕塊面的淺藍色與白色構成。由於瑞利散射加上空氣透視,遠山呈現淡淡的藍色,其餘部分石川運用寒暖、深淺色彩的運用,表現山脈皺摺或霧氣、光照等變化。
在山稜處,石川刻意留白,呈現次高山的積雪,對應《山紫水明集》提到的「覆蓋白皙的雪」。畫中這段崎嶇而高峻的潔白山稜,便是知名的聖稜線(聖なる稜線(crest))。

1927年,臺灣山岳會成員沼井鐵太郎組隊嘗試攻頂大霸尖山,他在山岳會的刊物《臺灣山岳》中(他同時也是該刊物的編輯),歌頌從大霸尖山到次高山(雪山主峰)間全程3000多公尺的山脊連峰是聖稜線(聖なる稜線)。
沼井鐵太郎的觀點是基於登山家的角度,將地勢險峻、海拔極高的山脊連峰冠以神聖之名,視完成縱走之人,方能得到榮譽。石川欽一郎很可能未曾親自攻頂次高山,但他與沼井同為臺灣山岳會成員,並且因為其早年隨軍前往山地記錄「理蕃」成果,累積了豐富的「看山」經驗。石川曾以次高山為主題,繪製1929年的《臺灣山岳》封面,構圖與《臺灣次高山》相同,都是從宜蘭蘭陽溪眺望清水湖山、次高連峰的視角,再度顯示他對此視角的偏愛。
石川畫筆下的次高連峰,與同為臺灣山岳會成員的沼井鐵太郎,共享對聖稜線的重視。石川雖未曾提及次高山的聖稜線,但仍同意從「次高一帶連峰桃山到大霸尖山」是「此山最佳的景勝。」以身為畫家的美感,呼應登山家實地探險、征服山岳的渴望。

結語:石川欽一郎與宜蘭
從石川欽一郎留下的文章可以發現,他曾從不同的角度眺望次高山,像是從太平山上望向次高北山(雪山北峰),或是遠從南投立鷹山的方向眺望,甚至是從天氣晴朗的臺灣海峽,穿越極遠的距離隱約看見山頂的連峰等等。
不過縱觀其留下的次高山畫作,仍以宜蘭蘭陽溪視角的版本最多,甚至將此視角繪製成油畫,獻給剛登基的昭和天皇。推測國美館藏的《臺灣次高山》,以及1929年的《臺灣山岳》封面插畫,都與獻給天皇的油畫關係密切,因此筆者將《臺灣次高山》定年為1928年左右。
過去提到石川欽一郎與宜蘭,大多著重在他在宜蘭舉辦圖畫講習時,發掘出在當地任教的藍蔭鼎的才華,以及曾以水彩描繪太平山的風景。不過像國美館藏《臺灣次高山》這樣的作品,可說是隱藏在作品名稱之外,只能依靠圖像分析來判斷地點的案例。類似的情況,筆者也曾分析過國美館藏木下靜涯《臺灣神社》,推測其可能是日本伊勢神宮,而非臺灣神社。
未來有機會,也將考察私人收藏的石川欽一郎《次高山》作畫地點。根據畫面的泰雅族點景人物,以及遠景的山勢來推測,取景地點海拔應高於國美館的《臺灣次高山》,是深入山地完成的作品。石川欽一郎是在何時、何種契機,前往何處作畫,解答這個問題,也解答了我們對臺灣歷史、文化發展的疑問。

延伸閱讀|【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邱創乾《飛橋臥波》中的客庄與蕃界景觀
參考資料:
- 矢壁正勝,《山紫水明集》,臺北:秋田洋畫材料店,1932。
- 沼井鐵太郎,〈大霸尖山の登攀に就いて——登攀についての考察と實行——〉,《臺灣山岳》5期(1930-09),頁1-17。(原稿完成於1928年3月)
- 石川欽一郎,〈臺灣の山岳美〉,《臺灣山岳》1期(1927-04),頁99-101。
- 劉錡豫,〈來自國境之南的禮物:談日本皇室收藏的臺灣美術〉,《漫遊藝術史》(2025-09-04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