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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臺灣美術史最早的「再發現」?北美館藏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

【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臺灣美術史最早的「再發現」?北美館藏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

在臺灣美術史的漫長篇章中,「再發現」始終是推動研究與記憶更新的關鍵詞。從黃土水《甘露水》的重現,到寄存北美館的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每一次被遺忘與重見天日的作品,都是歷史縫隙裡的奇蹟。本文回望1928年石川欽一郎於士林公學校「再發現」恩師之作的故事,追溯這幅橫跨日本與臺灣教育史的油畫如何在戰火與時代更迭間倖存,並最終融入臺灣美術記憶的座標。

2020年,名為「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的展覽引爆社會大眾對臺灣美術的關注熱潮。包含鹽月桃甫《萌芽》在內,許多日治時期臺灣美術史的重要作品,首度被公開展出;隔年,消失已久的黃土水名作《甘露水》於臺中被「再發現」,重新曝光在大眾的面前。

延伸影音|V-Touch 展覽|《久子》、《甘露水》與黃土水

臺灣美術史的推廣,仰賴一次次對作品的「再發現」。唯有將隱藏於歷史迷霧裡的藝術品重新找回,建立書寫的「座標」,才具有推廣的可能性。但是,這種對「一度遺忘的『近代』美術的再發現與再記憶」,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呢?

時間先回到2015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臺灣製造.製造臺灣: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展」展出一件十分特殊的油畫: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根據北美館的資料,《湯島聖堂大成殿》原先藏於士林國小,自1896年左右起收藏迄今。

然而,當年展覽沒有告訴你的是,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可能是臺灣美術史上最早的「再發現」,而「發現」他的伯樂,正是臺灣美術史上鼎鼎大名的石川欽一郎。

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1896,油彩,臺北市士林國小寄存臺北市立美術館。(國家文化資產網)

屬於石川欽一郎個人,也是臺灣近代美術的「再發現」

1928年12月某日。(註1)

石川欽一郎造訪士林公學校——如今的士林國小。他站在二樓望向窗外,遠眺北邊的芝山巖與大屯山,打算以油畫紀錄眼前優美的風景——

偶然間,他在教室牆上看到一幅老舊、色調灰暗的油畫。畫中的景物對久居東京的石川而言再熟悉不過——那是位於東京的湯島聖堂,建造於日本江戶時期,祭祀至聖先師孔子,被譽為日本學校教育的發源地。

但真正讓這位年老的水彩畫家駐足、困惑的原因,並非畫中的建築,而是油畫的技法、風格,令他感到無比熟悉。

等到他搬來梯子,爬到高處仔細端詳畫作左下角的落款,看到「明治二十九年五月 淺井忠謹寫」幾個字後,才恍然大悟——因為淺井忠正是石川欽一郎早年的恩師。

石川欽一郎筆下的芝山巖風景。(《山紫水明集》,1932)

淺井忠:日本洋畫的開拓者

說到淺井忠若說石川欽一郎是臺灣現代美術的導師,那身為他老師的淺井忠,恐怕就是師祖般的角色吧。

淺井忠生於1856年的日本江戶時代,他是日本明治初年最早學習西洋美術的畫家之一,師事義大利人安東尼奧・豐塔內西(Antonio Fontanesi),也是日本最早的西洋畫美術團體——明治美術會(1889成立)的發起者。

淺井忠的畫風,有別於日後,由黑田清輝等人從法國返日後帶來的印象派折衷風格「外光派」,更偏向以褐黃的色調,描繪帶有巴比松畫派般田園牧歌氣質的日本農村風景,有時則融入日本浮世繪的驛路風景主題。

淺井忠,《八王子附近街道》,1887,油彩,日本愛知縣美術館藏。(《水彩・紫瀾・石川欽一郎》,頁51)
淺井忠,《春畝》,1888,油彩,東京國立博物館藏。2016年曾於國立故宮博物院「日本美術之最:東京、九州國立博物館精品展」來臺展出。(Wikipedia, Public domain)

在《湯島聖堂大成殿》裡,也能看到淺井忠獨特的風格與用色。然而,這樣一位在日本活動的油畫家,是怎麼與臺灣產生聯繫呢?

從湯島聖堂到芝山巖學堂、士林公學校

1896年1月,日本殖民統治臺灣後的隔年,在臺北士林的芝山巖,發生有日本老師被臺灣人殺害的事件,史稱「芝山巖事件」。六位在芝山巖學堂任教的總督府學務部員「六氏先生」——楫取道明、關口長太郎、中島長吉、桂金太郎、井原順之助、平井數馬,在芝山巖遭到抗日的武裝集團襲擊。

事發當下,總督府學務部長伊澤修二(1851–1917)正在東京。隔月,東京高等師範學校(今筑波大學)校友會「茗溪會」,出資委託曾在該校任教的淺井忠,繪製以東京湯島聖堂大成殿為題材的油畫,捐贈給身為茗溪會客員,且曾在高等師範學校任教的伊澤修二,以表彰他的教育功績。(註2)

茗溪會之所以在「芝山巖事件」捐贈《湯島聖堂大成殿》,背後可能存在多重因素:

首先,需考慮到芝山巖學堂在日本治臺之初,作為日本在臺實施教育的濫觴之意義,呼應了同樣作為日本學校教育起源的湯島聖堂;並且,東京高等師範學校的前身東京師範學校,曾在湯島聖堂舉行成立典禮,而伊澤修二本人也曾在湯島聖堂內學習,以此畫作為贈與伊澤修二的禮物再適合也不過,鼓勵伊澤修二勿忘湯島聖堂的教育精神,持續在遙遠的殖民地推動、普及學校教育體制。

之後,《湯島聖堂大成殿》隨著伊澤修二被送到臺灣,裝飾在芝山巖學堂。1904年以後,隨著學堂改名、遷址,並於1920年代再度改名為「士林公學校」,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也跟著來到山下,掛在公學校內(這時伊澤修二已去世多年)。 數十年過去,士林公學校《湯島聖堂大成殿》默默懸掛在士林公學校二樓的教室中。隨著日新月替,校長、師生來來去去,畫作的來歷遭到遺忘——直到1928年被石川欽一郎再發現。

同個角度的湯島聖堂大成殿,只不過淺井忠當年所描繪的建築,已經在關東大地震後損毀,現今的大成殿是後來重建而成。在大成殿內還保留著部分原本的屋脊裝飾。(攝影/劉錡豫)

石川欽一郎與淺井忠

回到1928年的12月,看著眼前的《湯島聖堂大成殿》,石川欽一郎想到幾天前收到同門的書信,信中有石井柏亭、安井曾太郎、梅原龍三郎、渡邊審也等十人的署名,內容與「昭和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淺井忠老師忌日」的到來有關。

恰好在這時,石川欽一郎在士林公學校「再發現」了這件作品,可以說冥冥之中的因緣巧合。青年時代的石川,曾多次向淺井忠私下請益,也加入了其門下的同友會,直到淺井忠前往法國遊歷為止。(註3)

隨著「再發現」,久遠的記憶石川腦海中被喚醒,他向士林公學校的田淳吉校長講述這段歷史,說明此畫是「了解日本洋畫沿革的重要資料」。石川希望,校長能讓《湯島聖堂大成殿》回到日本東京,交給東京美術學校進行適當的保存與處置,也使更多的觀眾能夠欣賞這幅傑作。換言之,顯然石川認為1928年的臺灣,還沒有足夠多能鑒賞淺井忠畫作的群眾。

石川欽一郎早期的作品,如《裏町》等,在用色上較接近淺井忠的褐棕色畫風。(《日本の水彩画12——石川欽一郎》,1989)

再發現之後:1932年洋畫參考展

士林公學校的田淳吉校長有沒有聽從石川欽一郎的建言,我們無從得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湯島聖堂大成殿》最後仍留在士林公學校內,但在石川欽一郎的發現下,它不再沒沒無聞。

1932年初,石川欽一郎辭職回到日本。年底,由石川等人孕育而生的臺灣美術展覽會來到第五回。這一年不同以往,在鹽月桃甫、小澤秋成兩位臺展審查員,以及剛從歐洲返臺的畫家陳清汾的主導下,另外規劃洋畫參考作品展,向臺灣各地收藏單位與收藏家徵集畫作,經過三人審查後即可參展。(註4) 最後,總共44件作品,展件包含了許多當時日本畫壇一流的畫家作品,於如今西門町附近的臺灣日日新報社三樓講堂舉行。其中,就有士林公學校借出的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臺灣日日新報》稱這件作品是「有國寶價值」的「珍品」,給予極高的評價。

1932年臺灣日日新報社洋畫參考展照片,照片左二的油畫是和田英作的《富士山》,當時由臺北州協議員小寺新一收藏。(《臺日畫報》3;11,1932-11)

結語:「製造臺灣」

雖說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最終沒有如其徒弟石川欽一郎所願,回到其誕生的故土日本,但也因為他,《湯島聖堂大成殿》在戰後並未在反日情緒的浪潮下被破壞:戰後,在士林國小第二任校長潘銀貴的保護下,《湯島聖堂大成殿》得到妥善保護。

潘銀貴的先祖潘光楷,曾是芝山巖學堂的首屆畢業生,潘銀貴則在師範學校受到石川欽一郎的指導,他曾從石川老師的口中聽聞過恩師淺井忠的名字。

畫作保存在士林國小的期間,曾於1998年,日本千葉縣立美術館舉辦淺井忠逝世九十年紀念展之際,被跨海借展過。也算是短暫實現石川欽一郎希望讓恩師畫作被日本觀眾看見的心願。

淺井忠,《湯島聖堂大成殿》,1896,油彩,臺北市士林國小寄存臺北市立美術館。(國家文化資產網)

時間再次回到2015年,在北美館的「臺灣製造‧製造臺灣」典藏展中,《湯島聖堂大成殿》睽違93年後,於臺灣的展覽裡再次曝光,之後士林國小將《湯島聖堂大成殿》寄存於北美館。2024年,此畫獲指定臺北市一般古物。在跨越漫長的歲月,反覆歷經被遺忘與再發現的過程,在無數的機緣巧合下,這幅最終留在了臺灣。於是,這幅見證臺日學校教育發展史的畫作,終究是融入臺灣美術史的一部分。

延伸閱讀|【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美麗的聖稜線:石川欽一郎《臺灣次高山》的宜蘭視角


參考資料:

1 以下石川欽一郎發現《湯島聖堂大成殿》的經過,被記錄在1928年12月25日(1版)的《臺灣日日新報》中。

2 關於茗溪會委託淺井忠作畫,贈予伊澤修二的前因後果,網路資料與歷年研究有各種說法。實際上,結合《東京茗溪會雜誌》的記錄,以及淺井忠研究者前川公秀的研究:可知早在1895年12月,也就是芝山巖事件前的茗溪會例會中,就有提出贈送物品表彰身為茗溪會客員的伊澤修二,對臺灣教育的貢獻。至於是什麼「物品」,是直到1896年2月,芝山巖事件發生後,茗溪會才決議委託淺井忠繪製《湯島聖堂大成殿》。同年8月,作品被帶到臺灣,於伊澤修二的住所首次展示。根據以上訊息,最初贈物的動機與芝山巖事件無關,而是表彰伊澤修二的功績。不過考慮到隔年芝山巖事件爆發,並且從茗溪會的記錄來看,該會也熟知曉此事,芝山巖事件很可能影響了茗溪會以「湯島聖堂」作為贈畫題材的選擇與動機。參照:東京茗溪會事務所,《東京茗溪會雜誌》155(1895-12),頁1-8;東京茗溪會事務所,《東京茗溪會雜誌》157(1896-02),頁1-17;東京茗溪會事務所,《東京茗溪會雜誌》163(1896-08),頁26-17;前川公秀,〈淺井忠とバルビゾン派〉,《新潮日本美術文庫26 淺井忠》(東京:新潮社,1997),頁78-79。

3 立花義彰,〈石川欽一郎 人と作品(上)〉,《静岡県立美術館紀要》7(1989-03),頁58。

4 臺北市立美術館語音導覽網站記錄:「1927年臺灣日日新報社配合第一回臺展,舉辦洋畫參考作品展,這幅畫也在展出之列,作為畫家觀摩學習與一般大眾鑑賞的對象。」內容有誤,實際上是1932年第五回臺展。參照〈網羅大家作品,參考作品展開會〉,《臺灣日日新報》,1932-11-01(7版)。

劉錡豫( 47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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