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創乾(1900-1973)是日治時期的桃園地區的客籍西洋畫家,活動於八塊和大溪。邱創乾在1915年前往臺北,就讀總督府國語學校,有幸短暫受教於日本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畢業後返回故鄉,先後在大溪、八塊等地擔任公學校教師。1920年代,二度來臺任教的石川欽一郎,曾前往桃園、新竹講習,邱創乾曾在次向其請益學習。在那之後,邱創乾陸續入選臺灣美術展覽會、新竹州美術展等。他早期的作品大多描繪桃園的風景,少數有靜物和人物畫作。
現藏於桃園市立美術館的《飛橋臥波》,是邱創乾於1920-1934年間描繪大嵙崁溪(大漢溪)河階景觀的作品。有關此畫的研究,長期以來缺乏對地景的判讀與詮釋。在邱創乾此畫的背後,實則呈現了桃園當地族群複雜的空間關係。

大溪八景與大溪橋
關於「飛橋臥波」的命名,至少可以追溯到邱創乾逝世二十多年後,於1999年桃園縣立文化中心舉行的邱創乾紀念展。根據圖錄內容,可以得知《飛橋臥波》這一名字在當時就已用於命名此畫,只是不確定是否為畫家命名。
然而,所謂的「飛橋臥波」是什麼呢?這個名稱出自當地的「大溪八景」之一。是1934年由當地「崁津詩社」列出,包含以下八個大溪及四周地區的景點:飛橋臥波、溪園聽濤、石門織雨、崁津歸帆、蓮寺晚鐘、靈塔斜陽、角板行宮和鳥嘴含雲。
從諸如「歸帆」、「晚鐘」等名稱,可以得知大溪八景就如同他的近親——清代臺灣八景、日本近江八景一樣,深受中國「瀟湘八景」的傳統影響。起源於北宋的瀟湘八景,是文人與畫家歌詠、描繪湖南瀟湘流域的八大景色,包含:瀟湘夜雨、平沙落雁、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山市晴嵐、江天暮雪、遠浦歸帆、洞庭秋月。
來自中國湖南水鄉的風景觀,循著東亞文化的交流軌跡,輾轉進入這處位於桃園山邊的河港客庄,並被當地的文人用來歌詠家鄉的山水名勝。

1934年,《臺灣日日新報》如此介紹大溪「飛橋臥波」的景色:
「距園中北向毗連,約數百武之遙,懸崖之半,有長橋數百尺,跨連兩岸,夕陽斜照於碧水之上,幾訝一抹長虹,橫臥波中。」
所謂「園」,是指建於1910年代的大溪公園。從大溪公園向北而行,可以看到一座數百尺的長橋,在夕陽的照射下,橋身倒映在大嵙崁溪,猶如一抹橫臥水波的長虹。這座橋就是1914年重建的大溪橋,採石製橋墩,是當時往返大嵙崁溪兩端的交通要道。
在邱創乾《飛橋臥波》的畫面左側是大溪街所在的河階,右側則通往栗子園的方向。寬敞的大嵙崁溪上佈滿沙洲、石岸,大溪橋上隱約可見人影往返(可能是乘坐臺車)。畫家以濕潤的筆法、碎小的筆觸交點,表現兩岸的樹林和植被,並搭配淡薄的色塊堆疊暗示房舍,不僅體現受石川欽一郎指導下的英式水彩畫風,也能看出畫家對在地風景的關注和詮釋手法。

遠方的「蕃界」
除了作為畫題的「飛橋臥波」,指涉著大嵙崁溪上的文明建設與漢文化追想,在邱創乾《飛橋臥波》的遠景,可以看到一層又一層高聳的山巒,在空氣透視法的表現下營造遼闊的視覺效果。畫中的山巒並非邱創乾生活的客家文化圈,而是被稱作「蕃界」的泰雅族原住民生活領域。
參照Google Earth,以及中央研究院百年歷史地圖系統的1921年「日治二萬五千分之一地形圖」等資訊,幾乎可以確認畫中描繪的山巒自近而遠分別是頭寮山與馬武督山。其中,頭寮山是日治初期「蕃界」的分界線,以南,是「大嵙崁前山蕃」的生活領地,也就是如今的角板山、石門水庫一帶。



而馬武督(客家人稱之為錦山),則是新竹山地泰雅族原住民生活的區域。1900年代,馬武督泰雅族在理蕃戰爭中與日軍爆發激烈的對抗,最終在1910年代左右歸順。
在邱創乾的畫筆下,這些山巒顯得遙遠而朦朧。在他創作的年代,頭寮山和馬武督的原住民早已「歸順」,山地原住民與客家人、日本人為了爭奪土地的爭鬥歷史,也僅留存於長輩的口述中。
1934年由在地詩社決定的大溪八景中,「石門織雨」和「角板行宮」都位於過去「蕃界」邊緣或之外的地點。其中「角板行宮」,更是指涉1910年代興建作為皇族住宿所的角板山迎賓館,「行宮」之名呼應迎賓館曾預定作為1923年裕仁皇太子御泊所的事件。然而,這些原本位於原住民生活的山地,隨著1920年代以後臺灣「八景」命名的觀光熱潮,也逐漸被大溪客庄的傳統文人,納入類似於瀟湘八景的鑑賞框架裡。


結論
在這幅《飛橋臥波》中,大溪客庄的觀光名所,以及遠方蕃界開闊的風景,都被邱創乾有意無意的同時描繪,並置於同一畫面裡。可供延伸討論的一點是,《飛橋臥波》中客家(前景)、原住民(遠景)生活界線的變動,也提示我們桃園地區風景具有的高度族群政治複雜性,會受到國家權力的干涉而發生變動。
例如,原本作為蕃界的石門,在1930年代被納入大溪八景中,但在戰後,則隨著1950-60年代石門水庫的建設,地景的敘事也隨之變動,如今在石門水庫上,聳立著由孔家第三十二代衍聖公孔德成題寫的「石門勝景」,取代地方文人選定的大溪八景「石門織雨」。
而大溪,也在戰後被選為蔣介石慈湖陵寢的所在地,被賦予強烈的政治色彩。原本作為「模範蕃地」的角板山,在戰後被沿用為威權領袖的行館。雖說,這些後續的歷史事件自然與邱創乾日治時期的作品無關,但當我們認識、詮釋桃園的地方風景畫時,仍須留意政治、權力於跨時間的留存痕跡。而這幅《飛橋臥波》,則是我們深入認識桃園風景特殊之處的取境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