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高氣爽,適合出遊。臺灣有著寶島美稱,山光水色各有千秋。臺灣景色過去在《臺灣府志》中已有記載,參照「瀟湘八景」的格式,從北而南列下了八個景點。雖然有知名的景點,但清廷時臺灣屬於邊陲地帶,並不利於臺灣觀光發展。旅遊業萌芽於日本統治時期(以下稱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鐵道部(以下稱鐵道部)為重要推手。明治四十一年(1908),在鐵道部籌劃下,臺灣縱貫鐵路正式通車,不僅串連西部走廊,打造新的交通里程碑,更激起臺灣旅遊業蓬勃發展。
臺灣旅遊觀念推動於日治時期,在昭和二年(1927)由《臺灣日日新報》舉辦活動,票選了新臺灣八景,選定了新臺灣八景以及額外的十二勝與二別格,這些地點仍是今日臺灣旅遊的熱門景點。
國民政府來臺後,由於外匯需求以及軍事外交而發展觀光。隨行來臺的畫家同樣上山下海,遊山玩水,將旅遊與創作結合,讓臺灣的山水美景入畫。
遊山:登山之行與交通建設
山景可說是山水畫中的主體,書畫中多以山石作為主角。臺灣全島有三分之二的面積為高山林地,主要山脈為南北走向,高山聳立,林相豐富;郊山可遊,怡情養性。
臺灣最高的山玉山,海拔近4000公尺,亦為東北亞第一高峰。日治時期因為較富士山高而得名「新高山」。明治年間,日治政府為了測量而多次入山。至大正十五年(1926),臺灣山岳會成立,加上過去防備原住民而有的「隘勇線」制度於同年2月廢除,昭示著登山活動由政府考察地景轉變為休閒活動。同年11月,從阿里山經鹿林山通往新高山的登山道路完成,讓登玉山有了更加休閒的路徑。
昭和二年(1927),《臺灣日日新報》在臺公開舉辦票選「臺灣八景」的活動,雖然歡迎民眾熱烈投票,但民眾意見僅占結果三成,其餘七成則是評審意見,共票選出臺灣八景以及十二勝與二別格共22處名勝。定案後,再由周邊景點發展出地方旅遊行程,並且於日後納入鐵道旅行介紹的手冊中,成為觀光景點。22處名勝中,半數以上屬於山景,無疑更加促進了登山的風潮。
溥儒(字心畬)有一件臺灣知名景點之作〈玉峰雪景〉,畫上題記曰:「臺地暖,雪難見,如閩粵,惟玉峰高峻,冬必雪,然陰則凝,睍則消矣。戊戌(1958)季冬之月,茅舍沍寒,玉峰已雪,峰巔皚然,而平岡茂林猶碧,且其山谿深險不能往,寫此圖以寄意。」長卷開頭的遠山山頭白雪皚皚,顯見是畫題所言的玉山,隨著畫卷推進,近景山石慢慢浮現眼前。山脊處可見茂密的樹林,細看之下,則有小小的房舍隱於山間。前段看似傳統山水畫的散點透視,但在中景的蜿蜒河谷中,又隱約有著如同定點透視般的消失點,表現畫面的深度。畫卷的最後段,則是一座斜向盤踞的山脈,與遠景的山影形成虛實相應的空間。

〈玉峰雪景〉圖乍見之下無法與印象中的玉山景色相連結,看似為一幅畫家出遊後結合「心山」之作,但據學者魏可欣的考查,溥儒所繪此景很有可能是由塔塔加遊客中心遠眺玉山之景。實際上塔塔加遊客中心有多個展望點,可以遠眺玉山、阿里山、陳有蘭溪、楠梓仙溪等。
溥儒於文集《華林雲集》中亦曾提及自己於阿里山的記遊,魏可欣推測,此行可能是在友人、學生的同行之下,由嘉義入阿里山,在塔塔加遊客中心短暫停留。若溥心畬於今日走訪塔塔加遊客中心,觀覽玉山連峰之處已被長高的樹木所遮掩,想必畫面又會有所不同。
實景山水畫另一個創作用意與政治相關。在早期的臺灣藝壇中,藝術為政治服務的例子並不鮮見,以「橫貫公路」景色入畫便是一例。1956年7月7日中部橫貫公路開工,以國軍的除役軍人為主力開發。在正式施工之前,總統蔣經國曾親自徒步走訪,可見當時政府對此計畫的重視程度。橫貫公路的開發歷經千辛萬苦,耗時三年九個月的工程後,終於在1960年5月9日完工通車。
早於完工之前,渡海三家之一的黃君璧曾受到總統蔣經國的邀請,前往橫貫公路寫生。知名畫家林玉山亦於1959年與師大美術系寫生隊一同前往橫貫公路取景,登昆陽合歡山一帶,以水墨創作〈橫貫公路寫生隊〉。畫面兩側俱是堅硬陡峭的山石岩壁,然於中間留白處,卻見兩名白衣黑褲的小人兒由山路上竄出。前方一人雙手持旗,狀似奔跑,頗有動感。小小的點景人物,或是自身寫生隊一行人勘探風景的寫照;又或似致敬為了開墾公路,為全民交通方便負重前行的開發軍人們。


張大千同樣在橫貫公路還沒通車前,就已經前往當地參觀。張大千作為知名的當代畫家,曾於1959年3月19日與家人及省議員等60餘人,由公路局長林則彬等陪同參觀中橫公路合流工程處東段工程,並且留下合影照片。旅程結束後,他便提筆作〈橫貫公路〉,為張大千首幀以橫貫公路為題之作,並題款「經國仁兄法家」,可知寫贈總統蔣經國。

在張大千數度來臺期間,多次與親友結伴前往橫貫公路旅遊,受到當地藝術人士的歡迎。張大千曾與么女如是說:「橫貫公路是國畫的好畫材,是一輩子也畫不完的,它雄偉的氣魄,有點像大陸上四川的景物,到那裡就好像回到故鄉。」在畫作中,多次可見張大千以橫貫公路為主題入畫,多是山勢峻峭、景貌別具特色的太魯閣:兩側峭壁聳立,下臨湍流的地貌讓人印象深刻。直至日後眼力不佳,仍以潑墨繪製此主題,可見畫家對於太魯閣風景的厚愛,與其無法返家的鄉愁,有密不可分的連結。
玩水:由師造化而作造化
臺灣四面環海,多數的縣市都有一面臨海。海景,是島民們的日常風景。但對於罕見海洋的人來說,這一大片汪洋,一望無盡、海天一線的景致卻是足以震撼心靈的絕景。
今人或許難以想像搭船旅遊的時間感,對於過去的旅人而言,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航行後,再次看到陸地往往是興奮難以自抑,更容易對於此時的風景留下深刻印象。如日治時期的畫家石川欽一郎在晚年回憶起自己對於臺灣的第一印象:「初抵臺灣時,從船的甲板上遠眺基隆景色,最令人欣賞的是自然的色彩飽滿,山峰線條強而有力。色彩飽滿不曖昧,亦即色彩濃厚出色沒有陰影。風景的線條看來強而有力,例如在天空的襯托下,山頂的輪廓線條表現強而有力,這是在日本內地無法看見的。」
傅狷夫是戰後來臺畫家中傾心於臺灣山水中的一人,他以驚嘆的眼光親近臺灣山水,據其自述:「三八年春由滬來臺,船經臺灣海峽至高港登岸,此行始識水深於黛浪起如山的大海,心中就是醞釀著這種偉大的畫面,於是我常到太平洋邊的大里一帶去觀察洶湧的波瀾。」不只是海邊,畫家自言「曾二上阿里山,三遊東西橫貫公路,留連雖均非久,不能算是尋幽搜勝旦目之所接,心之所會,有助於筆墨,仍屬不少。」

當時的交通,雖然已經比日治時期方便,但與今日相比仍是不便。傅狷夫為了親臨各地寫生,不辭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據其子傅勵生回憶道,「騎了單車再轉公車,轉了公車再轉火車,出一趟門如臨大敵,以從來不善認路的父親,如果不是真心喜好自然的話,那裡有人願意那麼折騰?可是父親為了寫生真是千辛萬苦不辭,臺灣名勝如阿里山、墾丁、蘇花、橫貫公路等地,他不知去過多少遍。」
傅狷夫的〈海濤〉雖為斗方,畫家卻將海濤如實地呈現於畫面上。無論是海浪湧現的方向,亦或是藍白交織的浪色,都讓觀者宛如站在一片汪洋的面前。遠方的海天一線,更讓人感受到海洋遼闊無盡的魅力。傅狷夫更將自己對於臺灣山海景色的喜愛結合筆墨,自創了「裂罅皴」用以描繪山石肌理,「點漬法」用以表現海波洶湧,〈海濱一角〉便是傅狷夫用自創的筆墨寫胸中臆想的山水景色。畫面中無一是實景,卻又一不出於實景,已是畫家將眼目所及的寫生之道,自然而然地與心中丘壑融合。

小結:遊山玩水
20世紀後,中國山水畫迎來了一次觀念上的變革,也就是「寫生」概念的引入及攝影術的影響。過去的山水畫面多是表現畫家的「心中丘壑」,其中或許有實景的元素,卻很難說是專為實景而作。然而,隨著西方寫生概念引進,對於景色的科學化表現成為畫家所需具備的技能之一。
策展「攬勝─近現代實景山水畫」的學者劉宇珍提到,實景山水畫的兩個先決條件分別為該地的「可及性」,以及「文化意涵」。可及性較好理解,若是一處風景無路可及,那麼即使風景再好,畫家也難以前往,更遑論留下畫蹟。由此看來,名勝當地的交通建設便利與否,很大程度地影響了當地風景能否映入外地人的眼簾,進而留下畫作,再流傳於世。
文化意涵則是指眼前的風景必定具備某個特殊性,因而被畫家視為是值得留存的圖像。這個特殊性會依不同畫家而有所不同,像是張大千喜繪橫貫公路的原因,除了是當時國家的重要建設,其景色勾起他對於故鄉的回憶亦是另一個因素。對於林玉山這位土生土長的臺灣畫家而言,橫貫公路景色壯麗之美值得入畫,但於情感上卻可能沒有張大千所言的「鄉愁」。
不同地貌本就會對畫家產生不同的視覺衝擊,進而影響他們創作的方式。傅狷夫自創了「裂罅皴」、「點漬法」,用來描繪臺灣山海與眾不同的岩相與海岸浪濤。畫家在科學化的寫生之餘,又更進一步地凝煉出獨有的筆法,將觀察與筆墨技巧合一。
無論是玉山的雄偉壯麗,蘇花公路的峭壁風光,或是海岸的浩浩湯湯,臺灣的山水總是能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透過一次次的遊歷與創作,這片土地的自然之美被永遠定格在歷史的畫卷中。遊山玩水,不僅僅是身體的旅行,更是心靈的洗禮與文化的傳承。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臺灣登山史》電子書,臺灣國家公園數位典藏主題網,
https://npda.nps.gov.tw/B/B100/483F78D6-3DA1-11EE-A446-90E8688D3382,2024年9月23日檢閱。
劉宇珍〈攬勝─近現代實景山水畫〉,《故宮文物月刊》第448期,2020年7月,頁4-22。
黃琪惠〈冷戰時期臺灣公路山水畫的多重意涵〉,《故宮文物月刊》第450期,2020年9月,頁26-35。
魏可欣〈藝評家眼中的溥儒與溥儒畫中的臺灣〉,《故宮文物月刊》第463期,2021年10月,頁46-55。
傅勵生〈傅狷夫先生─我的父親〉,《傅狷夫的藝術世界.水墨畫》,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1999。
傅狷夫〈我的書與畫 下〉,《傅狷夫的藝術世界.論文集》,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1999。
文圖引自《典藏.古美術》385期〈跟著畫家遊山玩水─近代臺灣實山水與旅遊發展〉,作者:李思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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