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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頻至90.0】派對中的陰性實踐,舞池作為療癒之地:專訪瓊漿玉液創辦人連紫慶

【調頻至90.0】派對中的陰性實踐,舞池作為療癒之地:專訪瓊漿玉液創辦人連紫慶

【Tuning in to 90.0】Feminine Practice in Partying, Dance Floor as Place of Healing: Interview with younger dryas, Founder of “Nectar”

舞池中人人平等,我們都擁有自我塑像的權利,打造出一個可供眾人遊樂的安全之地,容納最大量的異質故事,並讓人人放鬆起舞,可能正是「Queer party」的重點。在瓊漿玉液一週年派對上,紫慶在宣傳貼文中宣示:「善用舞池,正因舞池是一個療癒之地。」(The dance floor is a healing place, use it wisely.)

身體、社會與派對

艾莉斯.馬利雍.楊(Iris Young)在《像女孩那樣丟球》一書指出,陰性往往被視為陽性的一種缺乏,因而被規訓與標準化,楊以存在現象學方法重探女性身體經驗,反思女性主義觀點,指出二元對立視角的侷限。(註1)

本文承接楊的脈絡,意欲指認經驗動能,描述肉身實踐對既有社會規範發起挑戰與重構的歷程。陰性經驗固然來自生理差異,卻也受到所處時代與文化影響,這使得個體的肉身化歷程(embodiment)如層積岩般,反映出獨特的斷代史。以身體為線索,派對成為重要場域。在臺灣,第一代DJ在1990年代引入電子音樂(註2),其所牽連的污名與管制固然是因為藥物,卻不應忽視藥物所蘊生的身體質變與啟靈經驗,更重要的是,電子音樂促發身體隨拍點律動,宣泄日常生活中隱蔽難出或規範成習的情感,這種情動力使得派對擴大延異身體知覺,甚或轉化肉身個體為賽博格生命。(註3)

瓊漿玉液與日本酷兒組織在位於日本小岩(koiwa)的空間「bushbash」舉行交流活動,圖為DJ瓊漿玉液創辦人連紫慶表演。(攝影/中野賢太,杜佩峰提供)

電子音樂敦促人們積極參與,使身體擺脫日常束縛、尋找出口甚或推向極限,在突破社會控制時,卻也孕生出新的權力形式。新自由主義資本結構下,戶外大型電音派對所標榜的無政府主義或社會顛覆,往往成為標價依據,主打排行榜DJ的「Ultra Taiwan」電子音樂節雙日票在2024年標售5,400元,約是同年度臺灣平均月薪的10%。(註4)性別亦成資本,臺北酷兒派對組織瓊漿玉液(Nectar)創辦人連紫慶(younger dryas)指出,其實「酷兒」這個詞慢慢變成一種流行,成為派對主辦可以消費的詞彙。對於大部分的派對主辦來說,派對的目的是形塑出一個可供消費與娛樂的場地,亦即,酷是一個重要的指標。「酷」和「酷兒」可能就是在此中文造字語境下,得以成為一個嶄新的品牌商標,「酷英國」(Cool Britannia)最好示範了「酷」所能達至的行銷可能,它是一個在越來越分眾與成熟的娛樂市場下,最「新」的東西。

流動與連結

瓊漿玉液的立場不同。由女性或酷兒群體主導的派對,強調流動性、情感連結和敘事開展,以此營造抗衡空間。在多數由順性別男性所主導的派對場景裡,紫慶說他最常感受到的感覺是「ㄍㄧㄣ」跟「累」。在這些派對中,直線的加速度或是持續攀升的BPM(每分鐘拍數)是一種趨勢,它是一種可以量化的快感。可量化的快感不但能夠代換為情緒的高潮迭起,甚至能夠填補情緒的空白。然而,高速所隱含的危險性在於,如果你不跟隨節拍或落下節拍,你便會感受到被拋離的恐懼與創傷。高速的節拍創造出一種鼓勵過度解放的場域氛圍,甚至反過來侵害他人的空間,假如這並不是我們想要的身體經驗,還有什麼其他選項?

在酷兒派對,快感經驗被賦予不同詮釋,不只依賴激烈的節奏來達到情緒高峰。「脈絡是重要的」,紫慶說:「端看你怎麼樣去呈現你自己所代表的東西。」他會檢視歌詞,避免傳達歧視性或男性霸權的視角,並放入更具包容性的音樂。例如「Neoperreo」這類雷鬼曲風,用幽默的方式挑戰並嘲弄「雷鬼動」(Reggaetón)中常見的男性沙文主義、偏見與厭女情節,如同「Neoperreo」先驅DJ 「Tomasa del Real」所說,源於拉丁音樂的舞蹈「perreo」的意思是「扭動」。可以隨著任何東西跳舞,這關乎感受,不僅僅是女孩為了取悅男孩而做的事。(註5)

瓊漿玉液創辦人連紫慶在「台中激浪特攻隊×DAO活動」中鬼真吵表演現場。(攝影/普森,杜佩峰提供)

紫慶先是一個跳舞的人,然後才成為放歌的人。他涉足多樣的舞蹈形式,從街舞、社交舞、無垢訓練、現代舞到鋼管舞,深諳身體力量與自由的同時,舞蹈裡的男性與女性往往是截然二分的。某程度而言,酷兒理論的位置,即是對這些既有規訓的解放,不是以男性的身體來表現力量,也不是以女性的身體來表現溫柔,而是兩種形象可以同時並存或是互相置換,或是從兩者的邊界創造。因此這不難說明,當2022年紫慶在因緣際會下,受到朋友邀請開始放歌後,他心目中的舞池,從起點就和酷與快速的訴求並不一樣。舞池中人人平等,我們都擁有自我塑像的權利,打造出一個可供眾人遊樂的安全之地,容納最大量的異質故事,並讓人人放鬆起舞,可能正是「Queer party」的重點。在瓊漿玉液一週年派對上,紫慶在宣傳貼文中宣示:「善用舞池,正因舞池是一個療癒之地。」(The dance floor is a healing place, use it wisely.)。

瓊漿玉液一周年活動-uwusexua-澳洲DJ Rydeen 與瓊漿的裝置。(攝影/June Ku,杜佩峰提供)

酷兒時間「Queer Time」

「Fka twigs」在2024年9月推出「Eusexua」單曲。描述一種並非愛,卻比愛更深入的群體自由,並稱呼這種感覺為「Eusexua」。在MV中,圍陷受困的上班族日常場景不斷抽搐、反轉而至精神失常,隨後場景轉換為創世般的泥土場景,「Fka Twigs」與舞群身著肉胎,出生、疊合、生滅、舞動、匍匐而進,曲終回歸日常生活,但你我都已經知道那個日常不再如常。受到這首曲子啟發,瓊漿玉液的一週年派對取名為「UWUSEXUA」,描述受此啟發而生的,在毀滅與重塑中連結的親密。(註6)

瓊漿玉液一周年活動「UWUSEXUA」與「SAWEI.H」合作之裝置。(杜佩峰提供)

紫慶以可愛來描述:「酷兒常常接受到社會的調整,個人經驗也有很多創傷,是這些東西療癒過後,你才可以呈現出一個可愛,把可愛當武器的那種感覺。」四方田犬彥(Inuhiko Yomota)在《可愛力量大》中,即指出「可愛」(かわいい)鬆動正統與正典的特質。提出選項,而非提出消減,這種實踐不是以對抗速度、陽性權力或者是主流邊界為目的,它的用途不是在去塑造出敵人或者是去劃分邊界,而是通過一種放鬆與鬆弛,來達成持續的自證自明。

瓊漿玉液創辦人連紫慶在「台中激浪特攻隊×DAO活動」中鬼真吵表演現場。(攝影/普森,杜佩峰提供)

日常不再如常,社會生活產生變奏。在這個意義下,派對成為一種「和平建構」(peacebuilding)的場域,容許多種框架被鬆動、討論,無論是朝九晚五的工作制約,還是和年齡扣合的生命進程。進得去柏林夜店「Berghain」就夠格嗎?你喝很掛就很屌嗎?如果派對是危險的,那麼在派對的場域,更加需要安全網。紫慶特別提到安全小組(awareness team)的重要性,安全小組守護所有參與者,是否遵照自我意識行動,是否足夠覺察。如果身而為人的創傷不可避免,酷兒派對所能提供的解放正在於正視創傷經驗,流淌交融,以此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完成個體肉身化的歷程。也因此,在「這裡」,紫慶說道:「你可以嘗試著去跳舞並落淚」。

瓊漿玉液一周年活動「UWUSEXUA」中鋼管舞者yona與觀眾互動。(攝影/June Ku,杜佩峰提供)

「瓊漿玉液」意味著甘美的汁液,黏稠精萃的意象勾連繾綣,恰似一種溫柔。溫柔指的是,正因女體可以包容複數生命,與此同時,卻也肯認相連主體的獨立性。水慣於流動摺合,當在活動「UWUSEXUA」上,「the creature」出場時,「它」提著香爐,縱橫之間,不斷以身體質問自身存在,「它」握持鋼管,不是以向外表露的願力扭動,而更像舞踏,抵抗面地的自然物理,掙扎在似此即非的現實。

瓊漿玉液一周年活動「UWUSEXUA」的「the creature」。(攝影/June Ku,杜佩峰提供)

於是名詞得以轉變為動詞,你不是「become」,而是「becoming」,你不是「adult」,而是「adulting」。從名詞變為動詞意味著你不再可能嵌入一個穩固不變的事實,而必須不斷為流變的自我抗辯。那我們在派對場合裡面所表現出的可愛就並不僅僅只是一種受人喜愛的「cute」,更是一種「lovely」或是「lovable」的特質,它所呈現的不再是一個被動性的被觀看的視角,而是一個主動性的自我重建。

這可能就是陰性實踐的力量所在。

瓊漿玉液「ambient room-live set & performance」。(杜佩峰提供)

註1  艾莉斯.馬利雍.楊,〈導論〉,《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何定照譯(臺北:商周出版公司,2007 年),頁55-56。
註2  如將銳/瑞舞文化帶進臺灣的DJ @llen,以及第一批開始鑽研電子高速節拍音樂的DJ如林強、AB Koo、Stingrays、fish. the等人。詳見:廖剛甫,《Let’s Go Party:臺灣銳舞(Rave)文化之研究》,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1。;王彥蘋,《狂喜舞舞舞─臺灣瑞舞文化的追尋》,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論文,2003。;黃孫權,《全球瑞舞場景:一個反省與變異的南亞版本》,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論文,2007。;謝宏安,《臺灣瑞舞派對發展史及其策展性》,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碩士論文,2023。
註3  這裡最好的例子,就是芸能山城組為電影《阿基拉》(AKIRA,1988)所製作的電影配樂。電影中,一群青少年暴走族騎著摩托車,在末日般的「新東京」追逐逞速,芸能山城組以融合傳統音樂與電子音樂的節奏聲響,營造出緊張而充滿壓迫感的氛圍,烘托出鐵雄逐漸失控的過程,最終變成融合過量肉體組織與科技管線的怪物。
註4  根據主計處數據,2024年的臺灣人均月薪為55,447元。
註5  Diana Izquierdo & Carina Londono, Neo Perreo: the Fusion of Reggaeton and a Dark Liberating Fantasy.
註6  瓊漿玉液一週年派對宣傳,詳見:nectar_rrreeuq, 瓊漿一周年 – 液常領域 後末日酷兒趴, Instagram, September 28, 2024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

杜佩峰( 1篇 )

南藝大史評所畢。關心身體與其再現,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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