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到畫:柯洛與阿卡迪亞意境的連結
活躍於19世紀的巴比松畫派代表畫家──尚-巴蒂斯特・卡密爾・柯洛(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 1796–1875),以其抒情而富詩意的風景畫聞名於世。他的風景畫往往營造出一種靜謐和諧的氛圍,畫中人物多以舞蹈、演奏樂器,或安坐於草地的姿態出現,呈現出悠閒自在、遠離塵囂的生活樣態。這些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景象,為整體畫面增添閒適愜意的氛圍,使觀者彷彿得以進入一處遠離世俗紛擾的世外桃源。

此類如同世外桃源般的風景再現,其文化脈絡可追溯至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所著的《牧歌集》(Eclogues)。在該文學作品中,維吉爾首次構建了一個名為「阿卡迪亞」(Arcadia)的理想境地,此地被描繪為遠離塵囂、隱身於幽深山林之中的淨土,居民多為牧羊人,過著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放牧為其日常活動的核心。此外,阿卡迪亞的居民亦展現出對音樂與詩歌的高度熱忱,吹笛、歌唱與詩作構成其精神生活的重要面向。這種遠離塵囂、崇尚自然的生活想像,使阿卡迪亞自古以來便成為理想國的象徵,並在後世的藝術與文學中不斷被再現與轉化,形塑出烏托邦的意象。
為何柯洛筆下的阿卡迪亞意境值得重探?
柯洛對阿卡迪亞的描繪之所以值得深入探討,在於他一方面延續古典風景畫的傳統,另一方面又開創出嶄新的視覺語彙,展現獨特而鮮明的風格。17世紀如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與克勞德・洛蘭(Claude Lorrain)等人,往往依循維吉爾《牧歌集》的文學想像,嚴謹地將阿卡迪亞意象轉化為具象的視覺圖像;而19世紀後期如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保羅・高更(Paul Gauguin)與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等人,則在此基礎上轉向更為抽象且具象徵性的表現手法,重新詮釋此一主題。作為古典與印象派之間的過渡人物,柯洛不僅承先啟後,更在19世紀阿卡迪亞視覺意象的轉化歷程中扮演關鍵角色。
命名與再詮釋:從「女孩與山羊」到《阿卡迪亞的牧羊人》
關於柯洛如何表現阿卡迪亞的意境,可從其1872年創作的《阿卡迪亞的牧羊人》 作為切入點。此作畫名直接指涉維吉爾筆下所描繪的理想境地「阿卡迪亞」,顯示藝術家試圖與古典牧歌傳統對話。值得注意的是,該作品在1875年展出時,其圖錄上所記名稱為《風景畫》,並附註:「畫面下方描繪著海水,一名女子於前景與山羊嬉戲」。

這顯示該畫作的命名方式,原先較著重於對畫面中具體人物與情境的描繪。(註1)直到1904年,此畫作才以《阿卡迪亞的牧羊人》為題,收入柯洛生前摯友兼傳記作者阿爾弗雷德・羅伯特 (Alfred Robaut) 所編撰的作品圖錄之中。(註2)此一更名令人不禁好奇,羅伯特究竟基於何種考量,將原本未明示主題的作品與「阿卡迪亞」概念相連結?其命名是否反映了對柯洛創作主題的再詮釋,亦或是回應當時藝術評論與文化語境的期待?
在柯洛所繪《阿卡迪亞的牧羊人》一作中,畫面右側一株向左傾斜的大樹幾乎佔據整體構圖,形成明顯的視覺重心。其枝葉繁茂,與畫面中綠意盎然的草地相互呼應,顯示出春季景致的特徵。再加上晴朗的天氣,更為整體畫面營造出一種寧靜祥和的田園氛圍。畫面前景描繪一位女性人物正拉起長裙,半身浸入溪水中,一旁草叢間還有一隻羊陪伴其側。畫面後方,另有兩位人物以趴臥與坐臥的姿態悠然地倚躺於草地之上。透過上述構圖與細節安排,畫作呈現出阿卡迪亞主題的核心意涵:永恆的春天、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生。基於此,羅伯特將此畫聯想至阿卡迪亞的意象,實屬合理且具有脈絡依據的詮釋。
古典風景的延續:阿卡迪亞圖像的視覺傳承
事實上,從柯洛的《坐在林間空地吹笛的牧羊人》和《義大利的回憶》,我們可以看見其構圖呈現高度的相似性,經常出現一系列固定的視覺元素:如春季景象中的田園風光、吹笛或放牧的牧羊人(通常身旁伴有一隻或一群羊)和幽靜的山林場景。


有時,還會伴隨蜿蜒的河流或溪流穿越其間,將林地劃分為兩個部分,柯洛的《波羅米尼群島的牧羊人》就是個經典的例子。值得注意的是,在柯洛的多幅作品中,遠景常出現一排建築物,其形象被刻意處理得模糊、微小且不具明確輪廓,根據西方繪畫傳統,這類遠景建築常被視為城市文明的象徵。

柯洛時常將這些建築置於河流彼岸,使其與前景中置身自然的人物形成空間與象徵上的距離,似乎藉此暗示著畫中人物處於遠離塵囂、隱逸於山林之中的理想化境地。從這樣的安排可見,柯洛延續了維吉爾在古典文學中對阿卡迪亞或理想國的想像——即一種脫離現實世界、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田園烏托邦。
這些構圖與主題元素亦廣泛出現在17世紀的法國畫家克勞德・洛蘭的風景畫中,可見柯洛深受其視覺語彙的影響。洛蘭在風景畫中常描繪吹笛的牧羊人與羊群,靜坐於田園一隅,營造出極具詩意與閒適氛圍的畫面,其《牧羊人和山羊》與《羅馬鄉間的田園風景》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例證。他筆下的大自然景觀多為枝葉繁茂、綠意盎然,帶有春季或初夏蓬勃生機的氣息。由此可見,洛蘭將文學中的阿卡迪亞意象具體視覺化,奠定了後世風景畫中的一種經典樣式,而柯洛則在19世紀延續並發展了這一傳統。


阿卡迪亞的變奏:林中樂聲與沐浴場景
柯洛在重現阿卡迪亞主題時,不僅回應古典傳統,也進一步以嶄新的視角構築出有別於傳統的田園風貌。其1857年的《田園音樂會》即為其中的典型代表。此作呈現了阿卡迪亞牧羊人日常生活的一隅,特別著重於音樂活動的描繪。畫面中,一場音樂會正在林間悄然展開:前景人物正拉奏大提琴,旁側人物則或臥或坐,閱讀書籍、靜聽樂聲,整體氛圍悠然恬適,似乎沉浸於自然的懷抱之中。

畫面背景則描繪三位女性人物攀爬樹木採摘果實,與前景場景形成呼應與平衡。作品中晴朗的天空與柔和的光線,亦是柯洛風景畫的典型特徵,共同營造出一種寧靜、和諧且充滿詩意的田園氛圍,使人不禁聯想到阿卡迪亞那宛如世外桃源的理想淨土。此畫展現柯洛如何將維吉爾詩歌中牧羊人熱愛音樂,且經常以吹笛者形象出現的描寫,轉化為一場田園中的音樂會。由此可見,柯洛不僅延續了阿卡迪亞的古典意象,更藉由重構音樂與自然交融的情境,建構出一幅屬於19世紀的阿卡迪亞圖像。
類似的例證也可見於柯洛以沐浴場景為主題的風景畫中,他藉由此類題材建構出另一種阿卡迪亞的視覺表現形式。柯洛於約1855年創作的《黛安娜的沐浴》與《貝林佐納黃昏中的浴者》即為代表。在這兩件作品中,裸身人物於湖邊沐浴、嬉戲,畫面洋溢著輕鬆愉悅的氣氛。沐浴作為一種身心放鬆的活動,不僅表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互動,也再次呼應阿卡迪亞理想中「自然與人共融」的核心精神。若進一步探究其文化脈絡,可發現此構想並非偶然,而有其歷史淵源。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理論家喬凡・保羅・洛馬佐(Giovan Paolo Lomazzo)在論述「宜人之地」(locus amoenus)時便曾提及沐浴場景為其常見構成元素之一。柯洛以此為創作主題,可視為對古典與文藝復興傳統的繼承與轉化。



此外,在《貝林佐納黃昏中的浴者》一作中,觀者可隱約看見人物背後遠景中一排細小而模糊的建築物。此一構圖蘊含隱喻意涵:畫中人物所處之地位於幽靜林間、遠離人群,突顯其隱蔽。這樣的表現手法呼應阿卡迪亞作為一處遠離世俗喧囂、理想化的隱居之所;其偏遠性不僅體現在主題意涵中,也透過空間結構與景深布局具象化於畫面之中。
畫布上的淨土:田園風景作為時代的回應
柯洛大量創作以阿卡迪亞為主題的風景畫,與其對古典文學的濃厚興趣密切相關。他通曉拉丁文與古羅馬文,熱衷於閱讀古代詩歌,並經常從古典文本中汲取創作靈感。其中尤具代表性的,是他於1859年左右完成的《田園牧歌》(Idyll),其題材取自西奧克里圖斯(Theocritus)的同名詩作《田園詩》(Idylls),而該詩集亦被視為維吉爾《牧歌集》的典範。柯洛透過這些創作,將古典詩歌中理想化的田園意象轉化為具象的視覺語彙。


然而,柯洛的田園風景畫不僅承載他對古典詩意的嚮往,也深刻回應了當時社會的審美傾向與情感需求。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巴黎多次經歷革命與政權更迭,政治局勢動盪。同時,工業革命迅速推進,城市擴張導致空氣污染、公共衛生惡化與生活品質下降,使都市生活愈加壓迫與不安。在此背景下,鄉村景致成為都市人逃避現實的理想象徵,其純淨、和諧、未受汙染的形象被視為心靈的慰藉。柯洛筆下那片未被玷染的田園樂土,正提供了人們對烏托邦的視覺想像,深深觸動當時社會的集體情感,因而廣受推崇。
小結
綜觀柯洛對阿卡迪亞主題的詮釋,可見他一方面援引維吉爾筆下的阿卡迪亞意象,融合17世紀古典風景畫的構圖語彙,延續古典傳統;另一方面則透過構圖策略、題材選擇與氛圍營造的創新實踐,為此一主題開展出嶄新的視覺詮釋,使其在阿卡迪亞圖像的發展歷程中奠定關鍵地位。與此同時,柯洛筆下的靜謐田園不僅體現他對古典文學的熱忱,也深刻回應當時的社會背景,在動盪不安的時代氛圍中,為人們營造出一處心靈寄託的烏托邦。
註1 Philippe Burty, Exposition de l’oeuvre de Corot à l’Ecole Nationale des Beaux-Arts, France, 1875, p. 53. The original text of Corot’s Shepherds of Arcadia was recorded in No. 103 “Paysage. Au fond la mer; une femme, au premier plan, joue avec une chèvre. Appartient à M. De Savary (Arras)” in the catalog of the year 1875.
註2 Alfred Robaut, L’oeuvre de Corot, Paris, 1905, p. 338. The original text of Corot’s Shepherds of Arcadia is recorded by Robaut in No. 2224 “Vers 1872. — Les Bergers d’Arcadie. Toile de 40. Signé en bas, à droite. Exposition à l’ École des Beaux-Arts 1875 (N.103), à M. Charles Desavary —Appartenait à M. Willems en 1879-. Photographie Ch. Desav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