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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力很時尚,感動很立體: 一起創造太平洋藝術的網絡節點

原力很時尚,感動很立體: 一起創造太平洋藝術的網絡節點

Chic Indigenous Power, Emotions Moved In Three-dimensional Ways: collectively Forming Network Nodes Of Pacific Arts

許多原住民當代藝術家傾向先驗主義或是泛靈論,看待一塊木頭、一塊石頭都有獨特生命與靈魂。特別是,原住民族與祖先祖靈的聯繫,有著深沉的生命動力,這種精神力量蘊藏在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中最為核心的位置。澳洲、紐西蘭以及南太平洋群島,甚至加拿大與美國等的許多藝術工作者,都好奇與羨慕北太平洋的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的爆發力。太平洋國際藝術間的連結與網絡節點,來自於祖靈信仰、集體的人心感動、族群記憶以及認同,這正是一種作為原住民當代藝術創造力泉源。

過去20年來,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衝擊下,一方面,世界許多原住民族群受到經濟與各方面的多重擠壓;另方面,說是台灣因為本土意識的抬頭,使得原住民當代藝術也因而相對受到重視,但這些無疑都是傾向數據主義的看法。數據主義是近年重要的革命術語,大多數時候都是以數據來說服對方,而非美好質地。所以用數據主義來看待原住民當代藝術,而非內在性的認知,並非是最好的切入方式。事實上,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所爆發的能量,隨著1980年代社會運動以來,一代又一代人掙扎於族群認同的自我覺醒,引發後來青年返鄉的浪潮,才是關鍵性的歷史因素。當代藝術在消費主義下,容易成為平滑平面,但越是毫無抵抗意識的年代,越是需要一群逆向思考的人,表達各種生存處境,以及創造性的內在力量。因此,許多原住民當代藝術家傾向先驗主義或是泛靈論,看待一塊木頭、一塊石頭都有獨特生命與靈魂。特別是,原住民族與祖先祖靈的聯繫,有著深沉的生命動力,這種精神力量蘊藏在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中最為核心的位置。澳洲、紐西蘭以及南太平洋群島,甚至加拿大與美國等的許多藝術工作者,都好奇與羨慕北太平洋的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的爆發力。太平洋國際藝術間的連結與網絡節點,來自於祖靈信仰、集體的人心感動、族群記憶以及認同,這正是一種作為原住民當代藝術創造力泉源。

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尤瑪.達陸作品《從九二一到八八》。(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展演場域作為節點

宏觀的眼界帶來國際連結,2006年高雄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高美館)李俊賢館長帶團造訪法國屬地的南太平洋島嶼新喀里多尼亞,與當地的棲包屋文化中心(Tjiboau Cultural Centre)連結,展覽交換與藝術家駐村交流。筆者拜訪新喀里多尼亞的棲包屋文化中心時,當地的一位策展人曾說:「一般人也許不知道新喀里多尼亞的地理位置在哪裡,遑論棲包屋文化中心。但對於紐約的文化界來說,棲包屋文化中心被認為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南太平洋藝術重鎮。」棲包屋文化中心是由法國著名建築師皮艾諾(Renzo Piano)所設計,紀念當地原住民卡納克族(Kanaks)的精神領袖棲包屋(Jean-Marie Tjibaou),以及卡納克族的殖民反抗歷史與深厚的文化底蘊,成為太平洋藝術與文化重要的網絡節點。另方面,台灣藝術家接二連三地受邀到棲包屋文化中心藝術駐村,並在2012年與當地的卡納克族的藝術家進行交流,例如重量級的藝術家尤瑪.達陸(Yuma Taru)、撒古流.巴瓦瓦隆(Sakuliu Pavavaljung)、安聖惠(峨冷.魯魯安,Eleng Luluan)與林介文等人。屬於北太平洋的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如此透過國際交流連結與彼此對於祖靈信仰的認同,扮演舉重若輕的角色。棲包屋文化中心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有系統的豐富藝術收藏品,就是卡納克族人對於傳統祖靈信仰與儀式的尊重。到此拜訪的藝術家、策展人或學者都會被帶到棲包屋文化中心園區的祖靈屋前,向祖靈敬拜,說明來意,文化中心的卡納克族人代表以布匹與禮物相贈,台灣藝術家也以藝術品回贈。儀式莊嚴而隆重。台灣原住民跟南太平洋原住民都屬南島語族,除了祖靈信仰相通之外,族語的數目字、身體器官名稱以及一些字根(發音的)都有相通之處。這樣的親緣與彼此相知相惜,是一般人所不易理解的。

2012年於棲包屋文化中心展出的「跨.藩籬!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海外展」展覽海報。(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高美館館長李俊賢之後,繼任的館長謝佩霓館長也與棲包屋文化中心合作,舉辦台灣與太平洋原住民藝術文化研討會。於是、太平洋藝術年會(Pacific Arts Association)的許多重要成員,也都從澳洲、紐西蘭以及南太平洋各個島國,聚集到新喀里多尼亞來參與研討會的會議,並參觀棲包屋文化中心展覽。同時,台灣的原住民當代藝術也更為國際策展人、藝術家以及學者所認識。近年來現任館長李玉玲,也主持籌劃以「泛.南.島」為精神的研討會與藝術祭。除高美館之外,前台北當代館潘小雪館長不辭辛勞,往返花蓮與台北,也都是念茲在茲地努力地創造國際連結機會的關鍵性人物。

在台灣屏東縣瑪家鄉的「台灣原住民族文化園區八角樓特展館」,是另一個網絡節點與展演重鎮。筆者曾隨專職負責策展的周玉玲,一起請教文化園區組長文高一,為什麼八角樓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他提到二十多年前由漢寶德先生所規劃設計的八角樓雖然原先並非作為藝術展場用途,但卻是一個可以辦展的有趣空間,使之後來成為原住民藝術展覽重要的平台。他客氣地說,雖然展場並非最理想,也不是很大,但可以作為現階段讓原住民藝術家表達生活經驗與感受的地方,至關重要。許多重要的原住民當代藝術家都在此舉辦生平第一次個展。而許多關心原住民藝術的國際策展人,也都會特地到屏東的原住民文化園區來拜訪。文高一組長表示若是未來發展為「原住民當代藝術館」,將成為一個通向國際的重要窗口。他形容這裡的展覽「感動很立體」,因為每次展覽,藝術家的家人、族人都穿著族服盛裝而來。一個具體例子,順益博物館的日本人類學者鳥居龍藏(Ryuzo Torii)攝影展曾受邀在瑪家鄉的原住民文化園區八角樓展出,文高一表示「老照片是平面的。但在鳥居龍藏的『面對世紀的容顏』攝影展覽時,我就邀請照片裡面的出現的後人,排灣族人、魯凱族人來參觀,結果他們看到過往的親人,指認親緣,大家感動地相擁而泣,場面感人。」八角樓特展館長久以來,由於邀請與申請的許多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家在此辦個展,深具特色,達比烏蘭.古勒勒(Tapiwulan Kulele)、達鳳.旮赫地(Tafong Ka’ti)與武玉玲(阿儒瓦苡.篙瑪竿,Aluaiy Kaumakan)等人都在其中。此外,文化園區並且邀約國際原住民藝術家到此駐村,並選拔藝術家參與國際駐村,例如前往法國與澳洲的藝術駐村,使得八角樓特展館成為國際連結的重要節點。

宜德思.盧信的「跳島計畫」於「2018年亞太藝術三年展」展覽現場。(宜德思.盧信提供)

藝術家作為節點

1990年代以後,上百個國際藝術雙年展成為重要的網絡節點。以下將介紹三位女性藝術家,她們分別在2012、2016、2018年獲得原住民文化基金會舉辦的「Pulima藝術獎」歷屆首獎,她們並與國際藝術雙年展、國際藝術三年展或國際藝術五年展接軌的案例。她們也都是部落與世界連結的觸媒轉換要角。宜德思.盧信(Idas Losin)是2012年第一屆Pulima藝術獎首獎得主。她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時曾受林惺嶽老師啟發,開始認同自己是一名泰雅族與太魯閣族人。後來在一項「跳島計畫」中,為了追尋南島語族前人以船隻「跳島航行」的蹤跡,她一個人以探險的心情遠赴南太平洋的島嶼拜訪,追尋遠古時代祖先「跳島」航行,自北太平洋島嶼到南太平洋群島之間,即是一個類似網絡節點的概念,也是一場千年相遇。宜德思的一件繪畫作品《復活節島》看似肖像畫,她身為作品中主人翁,戴著墨黑的太陽眼鏡,而太陽眼鏡上的光學玻璃鏡片「折射」出復活節島的摩艾巨石石像。究竟她用什麼角度「觀察」復活節島,以及如何「觀看」?她不是一名觀光客的心態,而是以認同的方式去找親戚朋友。在每個她到過的南太平洋島嶼部落,包括大溪地,她都希望用刺青作為認同印記,於是,她忍住疼痛在身上留下一個個族群符號的刺青。然而為了不讓刺青停留在只是表象的疼痛,她想要烙印在心裡,所以用繪畫藝術表達。繪畫中,探險之旅的主人公肖像與復活節島巨大的摩艾石像隔著光學玻璃的太陽眼鏡相遇,一方面她暗喻自己與千年古文明相遇的驚喜,正如光影反射與歷史實體之間,是換喻與隱喻的併用,互相輝映,形成多層的意義。亦即是,光學幻影的燦爛,折射過去歷史,巨石文化是眼前的真實,卻又如此不真實。復活節島代表南島語族文化,地理上最東邊的疆界。而台灣則是代表最北的疆界(最西邊的疆界則是馬達加斯加,最南邊則是紐西蘭)。同時,在歷史上都曾遭遇殖民壓迫。在宜德思的藝術中,歷史如此複雜,卻又荒煙漫漫地許多的如神話般的不可考,地理政治空間似乎更為真實的顯現。宜德思在藝術上的精彩表現,使得她獲得2019年澳洲布里斯本亞太當代藝術三年展的邀請而展出一系列的作品。

安聖惠作品《夢與夢之間》於「全球原住民當代藝術五年展」展覽現場。(加拿大國家藝廊提供)
安聖惠作品於「女性團結:接受.轉向.擴張」展覽現場。(攝影/陳駿綸)

安聖惠的族名為峨冷.魯魯安(Eleng Luluan),她的藝術生命具有傳奇性色彩。這位生於屏東北大武山舊好茶部落的魯凱公主,曾在台北工作漂泊多年,後來返回部落附近經營咖啡屋「秘密花園」,由於她的包容與咖啡屋深具藝術人文氣質,遂成為原住民社會運動人士喜愛聚集之地。而她本身在這段期間,閱人無數,也受到社會運動人士影響。她也曾在台東金樽的「意識部落」的藝術聚集,日日夜夜與山海對話,獲得藝術養分。又曾經為了尋找自己,淬鍊心智,好多年間開著一台二手老舊麵包車,車上帶著所有家當,在台東四處打零工,直到有一天,決定停下遊牧的腳步,開始了她內在強大的、源源不絕的藝術創作。她用心體會自身魯凱族文化傳統,又敏銳觀察當代藝術。同時,她以藝術貼近族人的日常生活,撿拾房東包裹水果釋迦的白色保麗龍套袋,以及族人綁檳榔荖葉的白色塑套細鐵線作為素材,並透過鉤織她完成一場華麗的展現,即作品《夢與夢之間》。她試著傳達遊子離開部落、在午夜夢迴之刻,看到夢中的家鄉如此真實,然而重返家鄉部落之際,似乎在現實之中倏忽又變得不易辨認。安聖惠先前則於2016年以《消失前的最後嘆息》獲得第三屆Pulima首獎,作品表達的是族群文化消逝的危機感。接著她受到高雄市立美術館策展人邀約,隨著策展人所策劃的展覽到紐約皇后區美術館(Queens Museum, New York)展出。在眾多作品中,加拿大國際策展人在紐約看到安聖惠2018年的《夢與夢之間》作品,深受感動,遂邀請她前往加拿大國家藝廊五年舉辦一次的2020年「全球原住民五年展」,她也成為此次台灣唯一受邀的藝術家,由彼勇.依斯馬哈單(Biung Ismahasan)協同展出。由於彼勇的靈活手法,策劃周詳,讓每位媒體記者手上都會拿到安聖惠的作品手冊,縱橫捭闔之際,最後使得安聖惠與她的作品榮登當地媒體報紙的頭版新聞。台灣藝術家在此之前參加「全球原住民五年展」是在2015年,由萬煜瑤教授擔任策展諮詢委員之一,受邀的三位藝術家分別是尤瑪.達陸(Yuma Taru)、雷恩(古勒勒.魯拉登)(Kulele Ruladen)與吳鼎武(瓦歷斯.拉拜,Walis Labay)。話又說回來,安聖惠受到國際藝術駐村不斷地邀約,也參與許多展覽,例如近期2021年策展人伊斯瑪哈單策劃的「女性團結:接受.轉向.擴張」,在屏東縣瑪家鄉台灣原住民族文化園區八角樓特展館展出,並與英國倫敦線上展連線。無論身處何地,安聖惠仍以魯凱族為傲,體會到只要能以自我本來面目來面對環境大他者,就能把握住話語權。

武玉玲作品展出《生命軸》、《黑色堆砌》、《綻放》與《大地的心跳》於「2020橫濱三年展」 展覽現場。(攝影/Otsuka Keita,橫濱三年展基金會提供)

武玉玲則長期默默耕耘於編織藝術,一直保持低調,因而增添幾許神秘色彩。2018年她獲得第四屆Pulima首獎,作品一獲公開,隨即勢如破竹,獲譽無數。對於武玉玲來說,偕部落婦女一起參與,始終是她想要做的事情。2020年武玉玲在八角樓的第一次個展由策展人王昱心教授策劃,在八角樓的作品自由揮灑,縫補編織的手法如同畫布上的彩筆。尤有甚者,細膩的心思,千絲萬縷,表達出排灣族文化女性優雅婉約的一面。她隨即受邀2020年日本橫濱國際藝術三年展,只可惜疫情期間無法親自成行,失去與日本原住民阿伊努族交流的機會。武玉玲的族服穿戴總是驚艷四座,她希望讓其他人可以看見排灣族的美好文化與族群面臨消失的危機。國際策展人紛紛從武玉玲的系列展覽中,看見其作品之文化豐厚的深度與承傳之意義,她也受法國著名社會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與馬汀.圭納(Martin Guinard)之邀,參與2020年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個星球上」,接下來,還會隨相同策展人到著名的法國巴黎龐畢度中心(Centre Pompidou)展出。武玉玲近期在策展人彼勇.依斯馬哈單策劃的「女性團結:接受.轉向.擴張」展覽中,與安聖惠以及米類.瑪法琉(Milay Mavaliw)聯展,其中2020年的作品《啊!思念》透過編織,以「時光機器」的想法,表達對於外婆(Vuvu)的思念與幼年光景。武玉玲的外公是大社部落頭目,所以有著排灣族頭目家族公主的身分,自幼受到外婆疼愛,至今常常思念逝世的外婆。外婆常用花園的香草洗頭,用果皮泡澡,身上常飄散著一縷清香。彷彿在時光機器,又見外婆的身影。2022年,武玉玲的另一相關作品將參與澳洲雪梨國際藝術雙年展。

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家透過藝術、祖靈信仰與豐富文化以及族語,因而與南、北太平洋藝術連結與溝通交流,並且成為一個個網絡節點,甚至不斷擴延。彼此之間的真摯情感交流,如同千年相遇的欣喜。同時也認識到世界原住民族都在面對族群與文化危機,彼此疼惜,感動很立體。原力很時尚,但並非為了時尚的目的,而是為了連結傳統之際,產生再生的力量。

許瀞月( 2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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