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候會在剛睡醒的時候,抓起手邊的便利貼,記錄下剛剛作的夢。」
在藝術家張徐展的創作實踐中,草圖與動畫製作之間並非是線性關係,而是交錯反覆、層層遞進的過程。而便利貼也成為張徐展在發想作品時,用來思考影像調度與剪輯順序的重要媒材。

我們吃刈包,也吃漢堡
張徐展的作品多是透過紙糊偶與手工動畫構築一獨特的世界觀,他揉合民間敘事、宗教儀式與跨文化圖像,發展出獨特的影像語言。他的創作不僅是技術層面的實驗,更是對集體記憶與文化轉譯方法的探問。
《Si So Mi》(2017)的原型是發現德國詩歌與愛情電影的配樂歌曲《Ach wie ist’s möglich dann》在臺灣卻被改編成喪葬歌曲、甚至以歌曲前面三個音「Si – So – Mi」代稱吹葬禮的西樂隊。《熱帶複眼》(2022)則是他在印尼駐村時看到民間故事書上一則《鼠鹿過河》的故事,他發現日本、馬來西亞、臺灣、中國都有類似的故事,它們之間好像共享著同一個敘事母題。


當發現「起點」後,張徐展會開始搜集相關資料,並在其中找到共同性,把它們萃取出來。「我們吃刈包,也吃漢堡,很難說哪一個才是我們的文化,因為它都混合在一起。現在臺灣也很多早餐店有臺式漢堡啊!對我來說最有趣的是它變形成地方熟悉的樣子了。」也因此,張徐展的動畫雖時常出現令人熟悉的符號和圖像,但他不是要重複指稱它們代表的意義,而是要在某種曖昧的共享與連結中,創造不同文化脈絡的交集與轉譯,將已經被簡化定義的東西重新打開,創造新的象徵系統。


例如他會在動作設計間,埋藏宗教儀式的殘影——像是《Si So Mi》中牽著腸子的老鼠繞圈而舞,呼應民間儀式中防止孤魂野鬼搶走往生者祭品的「拉紅線」儀式。在《熱帶複眼》他則是巧妙融入多國的童話敘事版本以及臺灣民俗藝陣扮裝,像是引入舞龍舞獅、出現蒼蠅、鼠鹿及兔子等交疊形象等,去創造圖像的多義性。
若再仔細推敲,也好像會看到馬蒂斯(Henri Matisse )《舞蹈》和歐洲中世紀後期時常出現的「死亡之舞」(註)等藝術體裁的畫面。但張徐展說:「我不會告訴你那是什麼的!」

畫出來不見得能做出來
在構思影像的過程中,他會同步思考該使用什麼材料來製作,發想《熱帶複眼》的同時,他也正在測試保鮮膜質感所呈現的湖水造型。對張徐展來說,偶動畫必須是建立在物質性上,如果他希望影像中鱷魚可以在水裡游泳,那也需要從材料面來測試鱷魚該怎麼在水裡游泳。因此,每一個內容橋段,都需要透過草稿與工作團隊反覆溝通,開發材料在影像語言的創造是否可行。張徐展的作品從來不是影像來服務內容,而是內容與影像共同發展、相輔相成。
張徐展提到,在電影導演婁燁的《推拿》中,影像總是呈現極淺的景深、刻意失焦、光暈等模糊樣態,甚至以緩慢的主觀鏡頭來運鏡,這其實是婁燁與攝影師在嘗試如何以影像語言創造特別的觀影經驗,這樣的影像也促使觀眾以皮膚、記憶、聲音方向等方式來重新「看見」畫面。而回到自己的影像,張徐展認為他每部片子其實都在處理這樣的東西,「草稿對我來說不只是畫面,也包含對材質的討論,有時候我畫出來但不見得能完全照原規畫拍出來。」

平常我們隨手可得的便利貼,也成為張徐展偏好使用的材料,不僅可以快速記錄下靈感,也可以拼貼影像的節奏,若需要調整結構,也可以輕易調換、或直接拔除不合適的畫面。畢竟材料試驗往往也會反過來改變影像的視角與敘事節奏。另外張徐展也認為,把整個影像的空間概念繪製出來也非常重要,這樣他才知道怎麼去運鏡、剪接、甚至是扭曲它。

思考的副產品
他形容草圖有時也像是「思考的副產品」,不見得追求繪畫性或精準性,而更像是開啟創作感知的一種方式——畫著畫著才會發現「原來自己也覺得可以這樣想」。
與其說草圖是完成作品的藍圖,不如說它們是思緒的斷片。張徐展並不自認是「畫家」,他的線條並不講究所謂的美術學院式技法,反而更偏向感性的直覺反應,繪畫於他是思考的工具,而非目的本身。他提到曾看過藝術家陳敬元在戶外寫生的現場,深感對方每一筆線條都像是經過深思後才精準地落下,反觀自己則是為了「記錄想法」而畫,但若是回到影像,他便會要求每一顆鏡頭的精準度,這也顯示出他對媒材定位的自覺與區隔。
近期輔完成以實拍為主的作品《白蟻餵食秀》,也讓張徐展對影像的分鏡與腳本有了不同的看法,相較於《Si So Mi》和《熱帶複眼》在討論工作較確定後,他都會繪製非常精細的分鏡表,作為後續影像製作的參照。但實拍必須考量到演員現場的發揮、攝影師的拍攝手法等等,很多時候並不會真正依照分鏡表的內容進行。

不過談起是否會像多數的電影導演般,以文字劇本的方式構思影像。張徐展則認為自己雖然經常在備忘錄中以文字記錄靈感,但後續都會轉化為角色設定、表演方法或分鏡設計的圖像。這樣視覺邏輯優先於語言結構的工作方法,也讓他在提交企畫書時,總是以完整的分鏡圖替代敘事大綱。「即便很常被委員問到『文字腳本在哪裡?』但我認為我的作品不是語言邏輯可以表達的,所以為了溝通,我必須把圖像畫得很完整。」
這種圖像先行、語言延後的創作邏輯,不僅體現張徐展的影像對非語言敘事的堅持,也間接折射出當代藝術領域在行政制度與藝術表達之間的縫隙。


草圖與作品的距離
在創作與展示之間,張徐展對草稿亦抱持極為明確的態度。對他而言,草稿多屬於創作過程的產物,而非完整的作品。他認為,是否展出草稿,端看它與展覽性質的關係。張徐展舉例指出,若是「幕後展示」的脈絡,例如以某導演為主題的展覽,那麼展出創作草圖、分鏡腳本就極為合理。但若是在某件作品的展示脈絡裡,他反而不會強行將這些未完成的素材納入展場。
他強調「除非那個草稿有影響作品本身要討論的東西,」例如他在《Si So Mi》中,展出自製的樂譜草稿——他重新編寫了一份來自記憶與聲音邏輯的譜面,回應早年消失的原始樂譜,最終被納入展覽之中——這樣的文件,不是過程的痕跡,而是概念的延伸。

註 死亡之舞是歐洲中世紀後期出現的一種藝術體裁,常見於各類繪畫作品中。多以骷髏擬人化的形象現身,常寓意著生命的平等與脆弱,不論是誰都會面臨死亡的命運。

藝術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