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春麵研究舍(Simple Noodle Art)工作室左側的牆面上,一張略帶反光的銀色獎狀,隱身於日常視線邊緣,靜靜標示著其來歷:2023年,陳姿尹與莊向峰以創作組合「陽春麵」完成的《Inter Net》,獲頒林茲電子藝術獎評審團榮譽獎。新媒體藝術研究者列夫.曼諾維奇(LevManovich)於評語中,如此描述這件作品「美麗而微妙,具冥想性,⋯⋯可為我們築起抵禦外界干擾的庇護之所。」

右:《Inter Net》於整體展場作品圖。(陽春麵研究舍提供)
自2019年成立以來,陽春麵的創作橫跨裝置、錄像、網路藝術、攝影與 AI 等多元媒材,作品總在藝術與資訊的多重邏輯中進行轉譯,探討群體與個體、演算法與情感、現實與虛擬之間的交錯關係。陽春麵的創作節奏時常與補助制度的週期相連,逐漸形成一套不成文的節奏:每年5至10月為主要製作期,11月結案後可以稍作喘息,12月則進入一種「最近怎麼都沒事做?」的過渡狀態。這段時間,陳姿尹便會翻開過去一年所累積的手稿——五年來,始終使用同樣規格的透明活頁筆記本書寫,內頁可自由抽換,方便將日常中 的碎想重新排列,轉化為思考的引線。
兩人的角色分工,在數年合作中自然成形。陳姿尹是團隊中的「Fresh Eye」,敏銳捕捉日常現象與細節,並在手稿中為尚未生成的作品概念勾勒出潛在座標;莊向峰則負責將概念轉化為實作時的Debug工作。來自不同專業領域的兩人,各自靈感與知識來源獨立而零散,平日分頭觀察、吸收,偶爾在手稿攤開的瞬間交會,不約而同地發現彼此的好奇與發現竟能兜在一起。

想抵達的地方:不可辨認、但確實存在
近年來,陽春麵的創作多圍繞於科技與人及其生活型態間的交互回響。兩人的討論流程通常從手稿中如點陣般羅列的想法展開,經過逐步篩選,並納入技術可行性與預算等實際考量。過程中也會有莊向峰用以說明概念,畫在計算紙上的「草稿的草稿」,陳姿尹再將之轉化繪入筆記中。最終留下的構想,往往不及起初的十分之一。而一旦具發展潛力的方案被選出,手繪草圖便會進入電腦進行繪製與運算,再由兩人共同討論具體的實作構成。

與林茲獎狀相隔不遠的牆面上,是陽春麵目前仍處於試驗階段的新作。其外觀雛形發端於莊向峰偶然看到的一個數學裝置「高爾頓板」,在概念上也意外地與他們長期關注的主題:演算法與「雜訊」得以接合。在《美好的雜訊》(2019)與《The Portrait》(2023)中,都曾以「雜訊影像」作為視覺隱喻,呈現個體在龐雜資訊世界中無從定位、卻無可避免的存在焦慮。

正如構想一開始,陳姿尹在手稿中的提問是:如何讓AI最接近一個個體(我),真正理解我、認識我?莊向峰則從「逼近」與「抵達」兩個詞中,聯想到演算法的運作邏輯,思考「雜訊」能夠如何影響AI的生成過程?
若視AI為一種依循理性運算規則的「他者」,那麼其是否有可能真正「理解」提問主體?莊向峰一邊以手稿中的圖示解釋,AI提供的「答案」往往取自「局部低點」,而非整體語境中最適切的回應,若在過程中逐步加入適度的「雜訊」則有可能使模型跨越凹陷,向更深層的核心探索。手稿在此也成為感性和理性思路交集之處,兩人於反覆提問與調整中,逐步逼近彼此的理想答案。

「逐步逼近」似乎也映照出AI運算與人類認知間某種相似的邏輯。如何在思考時不墜入局部低點的停滯,將它誤認為唯一解?外部「雜訊」作為偏離常規,不確定的擾動力量,在不斷推進的過程中,是否真的能夠接近一個始終變動不居的「我」?AI又是否可能在無限生成中,找到一個「夠好」的答案?穿過「雜訊」後看見的也許未必更清晰,卻可能更接近本質核心。
在我家的屋頂上:一座會融化、消逝的天文台
除了「雜訊」帶來的隨機變動之外,宇宙中也存在一種幾近靜止的恆常。在陳姿尹的手稿中,有幾頁標註為「長期計畫:天文」,反映出她對星辰宇宙長久以來的關注與沉思。2024年,陽春麵以《宇宙探索號.啟航》獲選北師美術館「作夢計畫」。陳姿尹一邊翻閱過往手稿,一邊談起童年對仰望星空的深刻記憶、她特別喜愛的月亮,以及像「暗淡藍點」(註)那樣試圖以人類尺度接近廣袤宇宙的渺小心情。

陽春麵曾多次以天文為題創作,如《偶然的偏離》、《一顆球體》、《來自月球的訊息》等。在草稿中,常可見從以手工紙卡模擬光影、月相的實驗出發,逐步推進至概念發展與作品實踐。例如《移除月球》最初構想為多張照片拼組,每張照片皆挖空一輪月亮,透過精準排列讓洞口對齊,營造光線穿透的視覺效果。但在莊向峰技術調整後發現,這種層疊方式會限制觀賞角度,最終在實際展出時,調整為在單張照片後方懸掛一顆球體,利用遮蔽原理模擬月相,簡化的方式反而更有效地傳達了主題。


兩人也曾實地前往臺灣海拔最高的天文台進行取材。在苦思之中,選擇以《在屋頂融化的天文台》直面天文攝影的「徒勞」。在人類有限而短暫的生命中,星空幾乎不變,他們形容,「你在0歲與100歲時所見的天空並無不同。」然而,為何我們仍一遍又一遍地拍攝同樣的事物?

陽春麵選擇直接呈現這種「徒勞的心情」,他們請冰雕師傅製作一座天文台造型的大型冰塊,置於自家屋頂,並以縮時攝影紀錄其融化過程。意外的是,這件作品在不同觀眾群中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應,藝術領域觀眾想到的往往是氣候變遷等議題;而天文領域的觀眾則更能共鳴其中那份無解、漫長與等待的情緒。
這或許也回應到了「直接抵達」與「逼近」的兩種思路,「融化的冰塊」直接抵達了氣候變遷的文化符號;而「慢慢融化的冰塊」,則是逐步逼進了人類對於探索天體的嚮往與局限。

在恆常中尋找變化,在徒勞中思索意義,也許正是當代創作者面對如AI與天文這類龐大知識系統時的共通處境。由此,陽春麵也始終摸索著藝術、資訊工程與天文之間的時間張力。AI發展迅速,不出一年即可帶來重大變革;而天文研究的尺度,往往以百萬年計算。在我們習慣收到即時反饋與立即意義的當下,也愈加難以進入「時間性已然消失」的創作狀態,去接受一種漫長、緩慢,甚至可能無有回報的等待。

註 「暗淡藍點」(Pale Blue Dot)是太空探測器旅行者一號於1990年拍攝的著名地球照片之一,照片中微小的淡藍色點正是地球,在廣袤漆黑的太陽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