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滾動
採訪開始之前,王煜松傳了張圖到群組,內容是在浴室,兩根曬衣桿上撐著兩顆水果。
「其實我最一開始的雛形是這個。」他又傳另一張同樣場景,但比較仰視、揣摩觀眾視角的照片。「《花園》那一件作品,需要測試那個球到底能不能在軌道上面滾。然後手邊剛好有圓形的東西,是橘子跟棗子,廁所又有窗簾架,我就拿手邊有這些看他能不能順利地滾起來。」
2021年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王煜松個展「花園」像是一則遊記,誠實呈現出王煜松在不同地方所消耗的時間。展間中,盤旋於觀眾上空的軌道設置源自於淡水河流域的形狀、構成球體的牡蠣殼則是在踏查時沿河道搜集……。

「我其實到現在為止對於草圖的定義都還不清楚。」王煜松說得很簡單,但其實他超級認真,常常自己貼錢做委託案、再把委託案做成駐村,作品一直調整。「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什麼是草圖、什麼是完成品,這件事情對我來說一直是很變動的狀態。」煜松說。
保有作品呈現和製作中的變動狀態,這使得他的創作比起獨自製作作品,更像是「合作」,只不過這些合作者的性格各異,得通過各種方式,才能捉摸到他們的話語。比如王煜松第一次看見考古現場,是在製作「花園」的前作《一層層—丘陵,集散地,漁網,魚貨,鳥,港口》期間,從當時基隆住處窗外遠遠看見,和平島上西班牙統治時期的諸聖教堂遺址。

「看到遺址的感覺就讓我去好奇我生活的地方過去到底長什麼樣子,才會有花園這件作品。」第一次看見考古現場的經歷,引發一連串好奇。
「我沿著淡水河去找尋遺址,但是因為沒有大型機具、不可能往下開挖,所以就翻了很多文獻。」王煜松在「花園」中呈現的版畫,來自位於北美館旁的再春游泳池舊址,以及2002年中山橋被拆除後,堆放於此的435塊橋體殘骸。

歷史的形狀被自然而然的收進草稿之中,其名「花園」源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名著《小徑分岔的花園》中,不斷層疊的敘事手法,正是呼應踏查時的親身經驗。「看到遺址當下的那種時空感,就能感覺到也有一種被困住、像迷宮的狀態。」而與歷史遺跡不斷互動的結論,也被轉化為「花園」展場中滾動的球體,帶著觀眾的眼與耳,在不同的時空中游走,就像是自己初見考古遺址時那樣。
草稿:疊放於歷史
不過,王煜松初次發現,自己意外站上考古者的位置,則是在2024年,為金瓜石黃金盛典藝術祭製作《無極》期間。
據傳,金瓜石的地下礦道總長超過600公里,錯縱於茶壺山體與鄰近地帶。2020年的《兩個福爾摩沙》中,王煜松就假想,倘若地震使臺灣裂了個大口,通向的地球另端恰巧是阿根廷的福爾摩沙省。而在《無極》中,則是想更近一步地將當時未能達成的「穿透」效果呈現。
「重點並不是球,而是球的影子。那時候想要做立體影子,就決定在球旁邊挖洞,洞底下的管線反射從另一個洞出來,就會有可以通到另外一個空間的感覺。」

巧合的是,由於金瓜石全區地質皆由岩石組成不易開挖,策展人便將《無極》的製作規劃至一塊土質較軟、但無法駛入機具的地點。不得已徒手施工的王煜松後來才得知,《無極》展出的這塊地,就是1986年2月13日晚間,遭大火焚毀、就地掩埋的「臺灣金屬鑛業股份有限公司」(臺金公司)舊址。
空間的歷史巧妙地疊放於王煜松的草稿之上。
「挖的過程真的很像考古,挖到了很多當時辦公室所留下來的磚塊、TR磚、台北磚(北字磚),還有他們的廁所。然後因為徒手挖要很久,跟太子賓館的大哥混得很熟,他就介紹我當地的耆老,是曾經在那邊工作過的8、90歲老先生。」
曾經有許多人在此挖掘,工人、考古者、礦工、藝術家,不同時代、不同身分,卻同樣在這方土地上做出相同的動作。

「當時就藉著採訪的方式,想要去問他當初在這邊工作的樣子。結果他竟然開始跟我解釋說那個當初走廊在哪裡、建築長什麼樣子,然後是在草地的什麼位置,現場走一遍給我看。」
這些宛若考古學者般的奇遇,讓王煜松決定在《無極》製作完成後,額外將這些「考古」出來的文件、影像集結,在水湳洞的金水基地額外製作《無極-金瓜石們的口述歷史》來展示。
面對突然出現的諸多「合作者」們,王煜松開放且接納的獨特姿態,為創作中的變化騰出空間。這些看似幸運的巧合,讓草稿和作品得以不斷擴張加深。或者說,巧合,不過是王煜松透過與這些「非人行動者」合作,使事物自有的行動網絡浮現至自己與觀眾眼前,自然而然的生長出作品的過程。

協商:在自然與作品之間
合作並非永遠順利。
「不一定是館方或策展人的意見,而是大自然本身也會否決我啊,我的一些作品最後是有點像是跟它(大自然)做一些協商的結果。」王煜松談到被否定的經驗。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2021年新竹香山藝術季委託製作《潮汐的網》。王煜松在場勘時發現到沙灘上很多螃蟹弄出來的圓形土球,再聯想到大自然的潮汐現象,也是因為兩顆星球之間的引力互相拉扯所致。
「那時候的感覺是,想要做出一件作品,但並不是讓觀眾看到我,而是看到作品背後的環境。觀看的方式也會隨著時間產生變化,比如一天會漲退潮兩次,每天的潮汐又不同,所以每天不同時刻,作品會不一樣。」最後討論出來的製作方法,是把月球用魚網繩和重物固定在河床中。

值得記錄的意外是,藝術季舉辦期間,輕度颱風圓規帶走了最大的那顆月球,基座從河床裡被連根拔起。「我那時候超難過的」,漁民把月球的最後身影傳給他,幾天後,「他們又打給我,就說球找到了;也是在外海,所以那個球就被漁民用船載回來,又拍了一張照片給我」。王煜松和工班師傅連夜趕到新竹去修月球,被打撈上岸的月球,其表面材質已然剝落大半,坑坑窪窪的,起初王煜松還想把月球修復成原本的樣子,但換個方向想,已經不是正圓的球,象徵著它曾經出去玩過的痕跡。

於是,原本已經展出的作品,又變回了草圖了,王煜松張開雙手接受來自大海的手稿。

2000年生。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學系。以現代詩、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