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依賴海量數據的「割韭菜」現象,以及當中所暴露出創造的集體本質,這 些「老問題」在相對熟悉「後福特主義」、「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這些左派思維的筆者看來,或許才是藝術圈的「我們」最急需討論的命題。筆者直到 2024年惠特尼雙年展(Whitney Biennial)時,那位由AI生成、橘黃色長髮的女子於網路上洗版時,才開始關注荷莉.亨頓與馬特.德萊赫斯特(Holly Herndon & Mat Dryhurst)這對具音樂背景自2021年便進入ArtReview「Power100」之列的雙人組。隨後,於巴黎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的「錯覺聯想、中斷:工作中的藝術家和人工智慧」(Apophénies, interruptions. Artistes et intelligences artificielles au travail)群展中,同樣驚見這位在機器學習和實驗音樂領域小有名氣的橘髮「瘋查某」,在生成式錄像中講述自己生產後昏迷了整整一週,期間不斷夢見她指揮一個嬰兒合唱團。

然而,相較於這些影像創作,他們在倫敦蛇形藝廊(Serpentine Galleries)、平移教堂合唱共振體驗的個展「召喚」(The Call),才真的令人體會到他們對於集體智慧、作者、產權等長達十年的思考,他們的影響力也體現在其創作作為藝術生態中,具實踐性的工具與平臺。另一方面,同樣在「錯覺聯想」群展中以AI「預測」自身創作,專攻哲學的跨學科觀念藝術家阿格涅斯卡.庫蘭特(Agnieszka Kurant),除了長年與各式學者、科學家、Google、MIT等實驗室合作,她也經常將創作「外包」給白蟻、礦物質、微生物、病毒和演算法等非人「共創」,藉此探討勞動、剝削、價值與複雜系統,進而反思集體智慧、批判現行作者概念。而面對當下由政經、投資、軍備到教育皆全面思考「後AI」未來之際,我們可以透過他們的實踐來反思以「集體智慧」與萬物共創的明天。

開放的藝術家簽名?
一如庫蘭特於古根漢美術館等機構外牆呈現的裝置,以 AI 融合成千上萬人的簽名並反覆顯現。這個以亨頓肖像訓練的模型,無論使用者輸入什麼提示,最終即使身體與服裝變形,也會誇張呈現她最顯著的「橘髮」特徵。如一種藝術家簽名的圖像,凸顯出「機器學習中的培訓數據」的重要。模型本身可無限創造,而輸出的限制關鍵正是「數據」。
2022年在TedTalk上發表的「霍莉普拉斯」(Holly+),是亨頓的「數位雙胞胎」也是她對自己聲音的「深度偽造」(Deepfake),讓使用者可以拿起麥克風以藝術家的聲音唱歌。與害怕自己「完全」被掃描的好萊塢演員相反,他們鼓勵創造自己的數位分身,並樂見使用者拿「她」來表演。蛇形藝廊的動人個展「召喚」則將合唱團視為人類最古老的協調系統之一,進一步凸顯AI作為當代協調系統,實則更貼近集體創造的本質。他們已在英國15個社區合唱團錄製的聲音訓練AI模型,從數據收集到模型培訓都成為一種協作,正如合唱團相互協調以完成一首歌。
展覽現場如同科幻與宗教融合的場景,壁掛式 GPU 冷卻風扇取代教堂風琴,吹奏出 AI 讚美詩。展覽分為三個章節:材料的收集、壓縮轉換與聲音生成,並開放觀眾參與。中央吊燈狀裝置為數據合唱的核心,鍍金面板記錄合唱團的錄音旅程與神聖敘事。除各團自選曲目外,亦有藝術家挑選的神聖豎琴音樂—一種起源於英國、於美國南部發展的基督教民俗歌唱傳統,最後可於祈禱室般的空間與合唱團共唱。
在科技美感的營造中,神性的數據合唱所激起的共鳴,營造出類似教堂空間的超脫「歸屬感」,使個人的歌聲彷彿融入一個更大的集體。其背後關鍵,在於他們與蛇形藝廊合作推動的「數據信託」計畫—一種嶄新的數據所有權機制。所有錄音皆被納入由各合唱團共同組成的共享數據庫,並由成員集體擁有、管理與使用。
這套全新的基礎設施與經濟協議,回應了創作者對AI的普遍恐懼,嘗試建立一種以集體利益而非企業利益為核心的權責模式。在此,AI被重新定位為一種社會協調工具,不僅重新定義其在藝術中的角色,更為公平參與開啟了一扇新的可能之門。透過與研究與非營利機構的共享方式,跳脫了AI大富翁的迷思。
可計算、預測的未來?
庫蘭特以結合AI與情動(affect)經濟、英國脫歐及福島核災等關鍵社會動態的作品《感傷》(2022),成為龐畢度中心收藏的最早NFT作品之一。2024年,他於盧森堡現代美術館(Mudam)舉辦的個展「風險景觀」(Risk Landscape)則更進一步,直接聚焦於當代資本主義對未來的投機行為,將「風險」這一可衡量的未知數視為致富的秘訣,並圍繞期貨概念,將AI視為核心的預測與操控工具。

如同以演算法推測自己未來的創作,庫蘭特同時也思索這些預測如何影響未來。受到氣候學、金融學等新技術的啟發,她沉迷地研究「不可預測」的過程、「集體智慧」對生命形式、礦物質以及經濟和生態系統演變的影響,如構造復雜的白蟻丘、金屬鹽的化學反應、液晶的轉化等等。通過這些本質上不穩定、不斷變化的複雜系統、網絡物件來思考無法預測的非人類集體智慧。
「人工人工智慧」(AAI)系列,來自亞馬遜創辦人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所言:「某些對演算法而言過於複雜瑣碎的任務,實際上仍需仰賴大量低薪工人完成。」針對此現象,藝術家反向操作轉而「僱用」白蟻,並提供水晶等特殊建材,讓白蟻花費四至五個月建築蟻丘,卻不知自己正在為庫蘭特創造藝術品。正如全球網民在日常使用網路時,無意中為科技巨頭如 Google 創造了鉅額利潤,展現隱形的集體勞動,揭示數位資本主義下網民所遭受的剝削。

而作品《後福特》( Post-Fordite)則由福特石(Fordite),又稱底特律瑪瑙(Detroit agate),這種於汽車裝配線上產生的塗料積累,如「化石」般的材料製成。這些源於今日已停產的汽車裝配線上的「化石」,被切割、拋光而產生價值,體現了一個多世紀的集體勞動,從對工廠中工人身體轉向數位非物質的剝削,成為工業記憶文物亦是見證了人類勞動的地質性證據。
「感傷」系列則虛構了一種礦物,藉此探索在平台資本主義下成為新貨幣的「情動」。每幅影像皆由演算法生成,AI分析數百萬筆從社群網絡蒐集而來、涵蓋近期歷史關鍵時刻的全球情動數據,進而研究數位資本主義與地質之間的關聯。這些作品皆對焦社會生產或創造背後的集體勞動,透過各種利潤再分配的策略推向荒謬的極端,來干擾並批判數位資本主義對勞動與創造力的擭取。除了礦物質、微生物等非人實體,作品也由眾多機構和合作的各式科學家共同創作,體現一個相反於個人主義的複音智慧,這種集體智慧在非人類世界中更是普遍存在。
複音系統,非人的群體性?
亨頓與德萊赫斯特雙人組,一再強調教堂空間給人一種自己「屬於」無限大的一部分,而合唱如同機器學習的祖先是一種早期的協調技術。AI和合唱所特有的概念都在於「整體」的誕生大於它各個部分的總和。經過歷史傳承的民俗音樂可說是AI應用的理想場所,這是一種反复的傳統,永恆的呼喚和回應,共享的知識之一。

聲音的所有權向來具爭議性,民俗合唱中的複音本就是眾人隨時間共同創造的成果,無法歸屬於單一作者。如同人類的神話與史詩,聲音天生具有社群性:我們透過模仿學會語言,再以個人身份表演,內外界線因而變得模糊。同樣地,當庫蘭特與礦物、細菌與 AI「共創」時,也延續了「多於人類」(more-than-human)中將人類視為一個生態系的複音思維。她不斷創建系統、網絡與條件場域,使某種形式或結晶得以生成。「化學花園」(Chemical Garden, 2021)與「異類網絡」(With Alien Interné, 2023)皆為持續演化的「生物」裝置,其中「化學花園」以銅、鈷、錳、鉻等金屬鹽在矽酸鈉中結晶,長出植物狀晶體,模擬生命起源的化學反應環境。地球生命誕生於海底熱泉的化學園,而非碳基生命的概念則挑戰了生命與非生命的界線。
「異類網絡」則運用NASA在1963年發明的黑色磁性物質「鐵流體」,並基於全球成千上萬種動物的遷移數據,開發了一種控制電磁場中鐵流體的系統,一種未來的生命形式。以此思索非人類物種在數位經濟監控系統當中的整合,對生物體隱形勞動的剝削,當然還有數據收集的倫理問題等。她研究資本主義預測風險的算法,嘗試創建產生集體智慧形式的系統、無法計算的現象、複雜不斷如生物般進化的形式,甚至礦物質也與生命共存。並指出一切皆可控、可計算、可預測的新自由主義思想實則是反烏托邦的妄想。
奇點、作者概念都太個人主義?
綜觀而言,這兩組藝術家皆深刻體認:創造力與文化生產是集體而非個體勞動的成果,並以不同策略批判或抵制數位經濟對集體智慧的價值攫取。庫蘭特的白蟻丘或「動物」網絡等作品,暗喻網民在總體工廠式的當代數位生活中,所進行的無形且不自覺的生命勞動,也展現了非人類的集體智慧—如動物群體可預示地震、海嘯等天災,象徵以集體代理創作取代單一作者的可能。
而同為面對剝削的廣大「創作者」,亨頓與德萊赫斯特更發明「產卵」(Spawning)一詞,意指根據培訓數據創建生成無限新作品的「生殖」過程。在機器學習時代任何媒體(從自拍照到學術文章)都成為鑄作AI的培訓數據。可使單個媒體復活以產生無限的作品,也開啟了藉此來表演的能力,開放讓別人表演你的數位分身。「產卵」除了用以區別過去所說的「採樣」(Sampling)或「拼貼」,這個從培訓數據中產生某人風格「無限」作品的自動化能力,迫切需要新的同意和歸屬的意識形態框架。
於是他們創立了「Spawning」組織平台,以及關鍵的 AI 資料退出系統,讓藝術家能檢查其作品是否已被用於訓練 AI 模型,並選擇「退出」。他們除了關注創作者「同意」的問題,也積極提出解決方案。個人作者的出現是私有化進程的一部分,作者的概念可視為在創作過程中產生適當價值、從一般智力中獲利的一種機制。人類文化是整個社會在時間長流中所創造的,而當它隨當下科技演變為更複雜、混合的集體形式,藝術家們無非都指出關鍵的藝術創作一直都產自社會集體。
思考當代經濟將未來視為投機標的,庫蘭特以詩意手法,將一棵75歲的活盆栽與AI所預測的未來生長形式之3D輸出結合,呈現未來與當下的交織。未來樹正在限制和塑造活樹的當前生長,未來和現在總是糾結在一起,人們口中的「未來」,實際上會回過頭來影響當下的發展。她以生物學與地質學中的複雜性,反駁新自由主義所主張的線性增長概念。
大多數創造力,如自然界中新形式的出現通常是出錯的結果。再如進化基於突變,這些錯誤是由非常複雜無以預測計算的因素引起的。藝術家也批判「奇點」這種擬人化的成長概念,視其為新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的延伸,正是這種思維造成當下氣候危機的困局,並重申集體智慧無法以算法預測的關鍵性,AI討論應該圍繞「協作」來解決人類當下面臨的問題 。
一片漆黑,萬物共創?
對亨頓與德萊赫斯特這對雙人組而言,音樂的未來即是無限媒體的未來。在他們看來,所有媒體都是訓練數據、皆為潛在生成的「無限」種子。在這個生產即消費、沒有完成品或固定形貌的時代,內容處於不斷搖擺與演變之中,說「永生、無限」一點都不顯得誇張。核心轉變在於一種新的「生成性」:所有媒體碎片與我們留下的數位足跡,皆可成為AI再創作的材料。他們在教堂浮雕般的敘事結構中,描繪了一位名叫「Link」的小男孩。他身處維多利亞時代的英格蘭,在漆黑的夜晚舉著一根蠟燭。在未知的AI領域中,每個人都如同這個小男孩。AI技術看來不是將「我們」分開,而更是與彼此、與其他物種相連,如同地球作為一個生態系統,一個生物們共同生存之處。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5月號392期

旅居巴黎十餘年的自由筆者與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早年曾於臺灣電影圈工作,作品曾入選鹿特丹國際影展。長期關注藝術與影像文化,文字散見於《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譯有《生態藝術:人類世與造型的創作》、《睪固酮藥癮》等書,探討生態美學與身體政治等當代議題。其近期研究聚焦於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實踐,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