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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不確定之物編織秩序」瑪麗亞.拉斯尼格的藝術旅程

「我為不確定之物編織秩序」瑪麗亞.拉斯尼格的藝術旅程

I am the organizer of the uncertain: Maria Lassnig 's Art Journey, A Mission Unclear or a Mission Lost?

拉斯尼格以「身體意識」(body awareness)為這一方法命名,這也成為她終其一生的創作核心。就此,她明確區分了透過視覺看到外部世界的外在視角,以及不仰賴視覺、透過內省而運作的內在視角,甚至這也成為她與自己創作中的身體互動的一環:「我總是在特定姿勢下作畫:例如坐著,用一隻手臂支撐時,你會感覺到的是肩胛骨;而至於手臂本身,只感受到上半段,以及手掌,那觸感就像握著拐杖的柄一樣。」

2013年,也即瑪麗亞.拉斯尼格(Maria Lassnig,1919-2014)以95歲高齡辭世的前一年,第55屆威尼斯雙年展將金獅終身成就獎頒給這位終其一生都在藝術上堅持創新的奧地利藝術家。雖然拉斯尼格的藝術成就可謂到其創作生涯晚期才真正廣為世人所認可,但她在漫長創作創作生涯中摸索出的、將自身與作品密切連結的繪畫方法,以及在實踐中打磨出的、對於繪畫本質的顛覆性理念,無疑對20世紀藝術史具有獨特的開創性意義。

藝術家瑪麗亞.拉斯尼格,2022。(©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攝影/Bettina Flitner)

「身體意識」:從內在感知到繪畫方法

早在1949年,當年那位畢業於維也納美術學院(Akademie der bildenden Künste)的年輕創作者,就發現自己難以為外在客觀經驗中的色彩與視覺感知所說服,反而傾向於從身體內部出發,在內在感知與美學造形之間搭建起橋樑。然而有別於外部環境在視覺、心理與感受層面引發的反應,拉斯尼格的這種「內省經驗」(introspective experiences)更確切地說,是基於異常敏銳的「知覺」,是從身體內部主觀感知自己身體的狀態與變化,她所專注的是「皮膚或神經之中的細微感知」,再透過畫筆描繪出這樣的感知,「將感到發熱的臉頰畫成紅色、感到冰冷的下顎畫成藍色」,是這種方法的最基礎層次。她區分出痛苦的顏色、折磨的顏色、不適的顏色、腫脹的顏色、支離破碎的顏色、死亡和分解的顏色、恐懼癌症的顏色……她稱之為「現實的色彩」。(註2)

瑪麗亞.拉斯尼格,《有頭腦的女士》(Lady with Brain),布面油彩,125×100cm,約1990–1999。(©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拉斯尼格以「身體意識」(body awareness)為這一方法命名,這也成為她終其一生的創作核心。就此,她明確區分了透過視覺看到外部世界的外在視角,以及不仰賴視覺、透過內省而運作的內在視角,甚至這也成為她與自己創作中的身體互動的一環:「我總是在特定姿勢下作畫:例如坐著,用一隻手臂支撐時,你會感覺到的是肩胛骨;而至於手臂本身,只感受到上半段,以及手掌,那觸感就像握著拐杖的柄一樣。」

這種「身體意識」與美學表達系統的連結,也因感知的轉瞬即逝而變得微細、脆弱,拉斯尼格需要快速完成畫作,為的是捕捉每一個當下的「身體意識」。而只描繪「此刻被意識到」的身體部位,使得她筆下的人物常以殘缺、扭曲甚至如肢解般錯位的形態出現。與此同時,畫面中的留白或背景色塊也同樣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它們凸顯和強化了被描繪的身體在「有」和「無」之間的張力,也是拉斯尼格從內部認識自己、處理內在與外在之間的種種巨大差異的方式。她將繪畫作為表現這些「赤裸真相」的直接途徑,而在其漫長人生中,她有機會一步步推進和實驗不同形式,直至形塑出既忠於自身、又超脫常規的神話與現實。

瑪麗亞.拉斯尼格,《自我與龍》(Selbst mit Drachen),油彩、畫布,200×150×2.2 cm,2005年。(©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攝影/Sandro E. E. Zanzinger)

演進與轉折:在流派與自我之間

儘管拉斯尼格的繪畫核心源自對身體內部的感知與探索,她的創作生涯卻是在與外部世界的大量互動中推進的。如同許多經歷過20世紀上半葉歐洲社會劇變的創作者,拉斯尼格也曾親身參與了種種「主義」、成為不少藝術或文化團體的成員。如其所言,那些「主義」後來並未消失,而是以某種形式存續於她後來的作品中,在其創作脈絡中,她以「兼收並蓄」自居,「從不同的『主義』中挑選元素、並混合為新的東西」。漫長的創作生涯讓她得以在走過這一切後,建立屬於她自己的「傳統」。(註3)

藝術家瑪麗亞.拉斯尼格,1983年於維也納 Maxingstraße工作室。(©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攝影/Kurt-Michael Westermann)

這位出生在奧地利南部的年輕創作者,1950年代她在維也納和巴黎深刻接觸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不定形藝術、抽象表現主義等流派、重要人物及他們的創作,而她也將之融入那之前不久開始的「身體意識」繪畫方法,形塑其核心美學語彙。1960年拉斯尼格正式移居巴黎,這一時期,她的作品逐漸脫離了種種風格與「主義」的束縛,更大的工作室空間也讓她得以開始創作大尺幅的畫作,「身體意識」逐漸延伸至身體與畫布之間的直接連結,介乎素描線條與油畫筆觸之間的基本構成元素、同樣根植於身體感知的色彩,以及更為大膽的留白與色塊結構,這種「細線繪畫」(fine line pictures)打破了抽象與具象之間的簡單二元分立,其基本方法也將貫穿拉斯尼格後續的創作生涯。

瑪麗亞.拉斯尼格,《畫布內外 IV》,布面油彩,80×99.9cm,1984-1985。(©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1964年母親的離世為拉斯尼格帶來深刻的生命轉折,自然也銘刻於她的作品之中。她在一系列「哀泣繪畫」中描繪了自己與母親強烈卻複雜的關係,對於病痛與死亡的焦慮也不斷復現。「關係」也由此開始成為她的「身體意識」繪畫大量處理的母題,她持續著從身體意識出發的自畫像,但進一步讓自我混雜著種種他物,諸如動物、機器、外星人、科幻或神話角色,都成為這位對自我和世界都充滿探索精神的藝術家,在平衡與處理內在生命和外部境遇之間各種關係時所藉助的元素,也是她將內在感知透過他者之物傳遞出來的介面。

瑪麗亞.拉斯尼格,《花般自我》(Selbst als Blüte [Self as a Flower]),油彩、畫布,125×100.2cm,1993。(©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瑪麗亞.拉斯尼格,《勝利》(Viktory),油彩、畫布,200×145cm,1992。(©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自畫像宇宙:裂解、疊加與多重完整

拉斯尼格的創作從一開始就具備明確的自傳及自畫像本質,從內在意識出發的獨特繪畫路徑,在其生涯後半期持續發展出新的變化。1968年起拉斯尼格移居紐約12年,直至1979年回到奧地利,於維也納應用藝術大學(Hochschule für Angewandte Kunst)擔任教職,成為德語國家的第一位女性繪畫教授。拉斯尼格紐約時期的作品包含更多具體的人物、靜物形象,甚至紐約的城市地景也成為與其「身體意識」共振的元素,她的「內省經驗」進一步超越了內與外的二元對立。也正是在紐約,拉斯尼格經歷了女性主義的興起,1970年代開始創作影像作品的她曾與其他幾位女性創作者共組團體「女性/藝術家/電影人」(Women/Artist/Filmmakers, Inc),不過她從未以女性主義自居,我們也不應簡化地透過這一思潮的濾鏡來解讀她的創作。她運用畫筆、模具、噴漆、動畫、雜誌片斷、表演場景等拼貼形式,探索過往以畫筆和色彩來表現的內在意識。

瑪麗亞.拉斯尼格,《三國交界/國家的和解》(The Three-country Border / Reconciliation of Nations),布面油彩,130.3×145.2cm,1985–1986。(©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從1970年代到生命晚期,拉斯尼格愈來愈多地在自畫像中探索多重現實的疊加與並置,這一意圖直截了當地透過畫面佈局和作品名稱流露出來,《三重自畫像/新自我》(Dreifaches Selbstporträt / New Self,1972)、《兩種存在形式(雙自畫像)》(Two Ways of Being (Double Self Portrait),2000)、《存在的三種形式》(3 Arten zu sein (3 Ways of Being),2004)等等,有別於早期在內在感知之下、所描繪出肢體的殘缺或裂解,多重自我的完整與並列獲得凸顯,同時依舊不離「身體意識」的深刻覺察。

瑪麗亞.拉斯尼格,《躺姿》(Liegende), 鉛筆、壓克力、紙本,69.7×49.8cm,2000年。( ©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攝影/Jorit Aust)
瑪麗亞.拉斯尼格,《兩種存在的方式》(雙重自畫像) (Two Ways of Being[Double Self-Portrait]),油彩、畫布,100.3×124.7cm,2000。( ©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我們是否可以說,這種多重的完整是拉斯尼格在梳理了種種難以明確、也難以安置的內外張力後,面對不同層面自他關係所作出的一種和解,為種種無法辨識之物所編織的新秩序?然而她的創作並未停止給人帶來驚喜,例如自1990年代後半葉發展出的「激烈繪畫」(drastic pictures),耄耋之年的藝術家更為直接地處理種種存在主義式的課題,像是關於死亡的《你還是我》(Du oder Ich (You or Me),2005),或是關於內在張力的《自我與龍》(Selbst mit Drachen (Self with Dragon),2005)。拉斯尼格自己將這些作品定義為「略帶潤飾或醜化的『寫實』」,在創作生涯的晚期以激烈的表現形式持續拋出根本性的問題。這樣的探索也始終不會終結—它們將在所有觀者的注視和感受中延續;而藝術不僅是再現,更是自我與世界之間不斷更新的對話。

瑪麗亞.拉斯尼格,《你還是我》(Du oder Ich [You or Me]),油彩、畫布 203×155cm,2005。( ©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

註1 參見瑪麗亞.拉斯尼格基金會為藝術家設立的官方網站(https://www.marialassnig.org)中「傳記」(biography)一欄。(檢索時間:2025年8月20日)
註2、3 參見Achim Hochdörfer,〈1000字:瑪麗亞.拉斯尼格〉(1000 Words: Maria Lassnig),《藝術論壇》(ARTFORUM)2008年夏季號,Vol. 46,No. 10。https://www.artforum.com/features/1000-words-maria-lassnig-188424/ (檢索時間:2025年8月20日)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9月號396期

嚴瀟瀟(Yan Xiao-Xiao)( 251篇 )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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