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朝鮮(1392-1897)前期美術史的研究,由於傳世作品較為稀少,多數重要名件又多收藏於韓國境外,進而促使相關討論起步較晚,過往學界對其藝術表現所知也較為有限。自1996年湖巖美術館以朝鮮前期為主題舉辦專題展後,研究者們開始對此時間段的美術史投入更多心力,2025年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再度聚焦朝鮮前期的藝術成就,舉辦「新國家新藝術:朝鮮前期藝術大展(새 나라 새 미술:조선 전기 미술 대전)」,結合最新的考古材料,並向海內外博物館商借重要作品展出,深入探索時代交接時期的風格劇變與藝術變革。
其中,粉青沙器(분청사기)便是此時期獨具朝鮮王室審美品味的新興器類,其在承繼高麗晚期象嵌青瓷的工藝特色下,衍伸出迥異於以往的裝飾紋樣與器型樣式。粉青沙器在14世紀晚期至16世紀初期穩定生產近150餘年,並曾廣泛作為宮廷與民間日常用器使用,當中的精緻品項除曾作為貢納用器,更有專門為國家重要禮儀活動所訂製的特殊器群。

「粉青沙器」一詞是由韓國藝術史學者高裕燮所定名,是「粉妝的灰青沙器」的簡稱,意指於灰色或灰黑色胎土上施以白色化妝土(即所謂的「粉妝」),再於其上罩以淡青色釉的器群。而所謂的「沙器」則為《朝鮮王朝實錄》與《承政院日記》等朝鮮王室史料中,除「磁器」一詞的使用外,對司饔院(王室用具製器機構)製瓷的統稱。此器群自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8)初期另被稱為「三島(みしま)」。
本文將在上述脈絡下,整理近年粉青沙器的相關研究成果,並選介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特展與常設展展出的重點名件(註1)。
寶物 朝鮮15世紀早期〈粉青沙器象嵌魚紋梅瓶〉
高29.7公分,口徑4.8公分,腹徑17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取自Emuseum kr

15世紀初期由於正處時代交替的過渡階段,部分粉青沙器在創作表現上仍帶有濃厚的高麗遺風,同時兼備著朝鮮初期對器物紋樣與造型的新詮釋,本件〈粉青沙器象嵌魚紋梅瓶〉即為一例。
此作豐肩、下腹近足處緊收的器身曲線,直接承襲了高麗晚期典型的梅瓶樣式。在紋樣裝飾上,黑白二色的象嵌手法則為粉青沙器15世紀尤為盛行的工藝表現;器腹中央的圓形開光與雙魚紋的主題紋飾,表現出朝鮮初期特有的圖樣選擇;此外,器身多處採工具戳印的聯珠紋,與器腹間的雨滴形紋樣,亦為初期粉青沙器中常見的地紋樣式。值得注意的是,器肩處的四隻象嵌仙鶴紋,實為高麗青瓷上常見的裝飾紋樣,代表著舊時代王室成員對道教信仰的推崇,然而隨著時代更迭與朝鮮王室在宗教信仰與禮儀政策上的轉變,類似的仙鶴與雲鶴紋自15世紀初期後便較少發現。
朝鮮1412至1424年 貞昭公主墓出土〈粉青沙器象嵌四耳壺〉
高21.2公分,口徑8.2公分,腹徑14.9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粉青沙器象嵌四耳壺〉與伴出的兩件印花粉青沙器四耳壺,出土於朝鮮第四代君主世宗(1397-1450)長女貞昭公主(1412-1424)位於京畿道高陽市的墓中。三件作品現雖被視為陪葬用器,然考慮到出土壺形與「胎壺」的高度相似性,部分學者遂持該地遺址屬性仍有待商榷的研究觀點。
由於自朝鮮初期開始,王室成員便有將新生兒胎盤裝入壺中,另刻製帶有姓名與生辰資訊的胎製石,選定吉時、吉地,埋藏於山峰之上用以祈願王室子女健康與國家昌盛的傳統,是故研究者們曾提出此件〈粉青沙器象嵌四耳壺〉可能為胎壺中所置內壺的說法,僅原配蓋現已遺失。
據現有出土資料,15世紀中期以前,胎壺多以粉青沙器製作,至16世紀末方以白瓷代之。本作除能視為朝鮮初期胎壺器的紀年標準件,其在粉青沙器中,更是標誌了裝飾技法從刻劃花象嵌發展出兼備印花象嵌的代表性佳作(註2)。〈粉青沙器象嵌四耳壺〉器腹上,可見工匠以率性且自由的筆觸,為裝飾主題刻劃出線條靈動的草葉紋樣,近口沿處的連續幾何紋與底部的蓮花紋亦採劃花技法完成。另於環繞器肩的四耳(或稱「繫」)下緣,與器腹分布的菊花紋樣,則採用了獨具朝鮮審美風格的印花象嵌技法裝飾,若搭配同墓伴出的兩件印花四繫壺一同欣賞,可清楚比對過渡時期裝飾主體漸從刻劃花轉變為印花紋的工藝變化。
朝鮮15世紀上半〈粉青沙器印花紋瓶〉
高27公分,口徑7.4公分,腹徑16.8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帶有印花紋的粉青沙器在15世紀初期常見單一紋樣較大,且可清晰辨認個體造形的紋樣表現。發展至15世紀中葉,印花紋的圖樣單位開始逐漸變小,且傾向以緊密排列的方式覆蓋器表,來與其他的裝飾手法進行搭配,如〈粉青沙器印花紋瓶〉採全器印花的做法實屬較為罕見的特殊案例。

此作器身、頸部與喇叭形口沿內選用的「繩簾紋(승렴문)」,被認為是源自菊花紋樣簡化而成的地紋風格,是印花技術鼎盛時期常見的裝飾語彙,再配合上圈足處花形清晰的菊瓣紋帶與主體紋樣的相互呼應,使〈粉青沙器印花紋瓶〉以簡約、典雅的設計,成為韓國藝術史中代表朝鮮初期審美品味的重要之作。近似雨滴狀般的繩簾紋過去被日本學界慣以「曆手」之名,而帶有菊花紋等花卉紋樣的作品,則有「花三島」的雅稱。據近年考古發掘成果,帶有類似印花紋的粉青沙器,其生產範圍主要分布於京畿道廣州郡等地。(註3)
國寶 朝鮮15世紀〈粉青沙器象嵌印花雲龍紋壺〉
高48.5公分,口徑29.7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粉青沙器象嵌印花雲龍紋壺〉是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於1910年在慶尚北道安東市的高麗古剎鳳亭寺中所購得,1991年被指定為國寶等級文物。本作豐肩、壯碩的器型表現,承襲自高麗時期的傳統甕式,而壺口略長的設計則被認為是受明代白瓷壺式影響所致。器面裝飾上,壺頸至器底以三條劃花卷雲紋帶,來界定四層的紋樣裝飾,包含肩部的如意頭紋與其間的象嵌印花,器腹處的雙龍戲珠圖,與近足處帶有元代青花瓷風格的蓮瓣紋帶。其中,作為主題紋樣的四爪龍紋,則被學界認為受明代洪武至宣德時期青花瓷風格影響,不排除可能學習自《世宗實錄》記載當時引進的明代「青花雲龍白磁酒海」等器。
朝鮮時代繪有龍紋的器物普遍具有王權的象徵,僅允許於王室相關禮儀活動上使用,本件〈粉青沙器象嵌印花雲龍紋壺〉可能與儒教文獻中,於大型宴會與祭祀上使用的「龍樽(용준)」有著密切關係。近年來學界普遍支持其曾作為盛酒的酒樽或插花用的花樽,不過另有研究者就壺底的孔洞推測其同時兼備汲水壺(골호)的功能,亦可能如骨灰罈般曾是納骨用的容器。
朝鮮15世紀〈粉靑沙器「密陽長興庫」銘印花文鉢〉
高5.3公分,口徑15.2公分,底徑5.8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朝鮮15世紀〈粉靑沙器「蔚山仁壽府」銘印花繩簾文鉢〉
高7.8公分,口徑18.7公分,底徑5.5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取自Emuseum kr

粉青沙器現存諸多碗盤用具帶有「官司銘」的款式,這些文字代表著燒製器物的地方窯爐所隸屬的官署名稱,同時也表明了本批器群作為貢納品提供政府機關使用的訂製屬性。在《太宗實錄》內便曾記錄了由於司饔院外借給各殿堂的器皿常因破損或遺失,面臨無法回收使用的窘境。故當時的戶曹(執掌戶籍、賦稅、俸餉等財政事務的官吏)上奏建議進貢官府的器物應刻上帶各官署的司號,藉此杜絕私人竊取官物的弊病。
粉青沙器常見的官司銘包括:恭安府、內贍寺、內資府、仁壽府、長興庫等,其中仁壽府用器為嫡長子的世子府,在1418年繼承順承府財物後方始製作用器;長興庫則是隸屬戶曹的部門。現今普遍具官司銘款的粉青沙器,象嵌與印花風格的裝飾表現大致類似。此與1414年太宗下令各地貢納瓷窯,應按官方「見樣」(樣品)製作,以確保品質統一性的政策相關。此二作款識上的「密陽」與「蔚山」款,則屬慶尚道地區位於三浪津邑龍田里一代的「密陽」窯,與今日釜山廣域市機張郡上長安窯的「蔚山」窯製器。
朝鮮15世紀 〈粉青沙器象嵌黃目雲紋尊型祭器〉
高30.9公分,口徑11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朝鮮初期隨著新王朝的建立,王室成員開始積極進行禮制上的改革,以強調其在政治上的正統性。是故太宗元年(1400),便曾派遣右政丞李舒(1332-1410)前往中國,向明朝請賜朝鮮國的禮制,然明政府卻以「中國禮制,不可行於藩國」之由回絕了請求。考慮到朝鮮王室曾自比明朝諸侯國的身分認同下,對現行禮制的缺乏,促使其積極的展開古禮制的研究,遂如許稠等禮學者在參考宋代朱熹《釋奠儀式》、蔡元定《律呂新書》等文獻後,編訂了《世宗實錄.祭器圖說》,內容涵蓋禮儀活動規矩與用器的基本準則。本件〈粉青沙器象嵌黃目雲紋尊型祭器〉即是在此時代背景下,參考〈祭器圖說〉內所載「黃彞」的形象所製的儀式用具。

本作巧妙運用化妝土與釉藥的選擇,使粉青沙器的白色象嵌處略呈偏黃色系,呼應古籍中對黃彞的描述。黃彞作為國家級宗廟祭祀上的祭器,諸如北宋《三禮圖》、《禮書》、明代《大明集禮》等內皆曾對其有過詳細的描述。研究者根據器型樣式推斷,此類尊型器在朝鮮儀式中或許是盛裝酒、水的用具。而根據紋飾與製作工藝的表現特徵,可進一步辨析其應為14世紀末至15世紀初期之作。(註4)
朝鮮15世紀下半葉〈粉青沙器彫花剝地牡丹魚紋扁缶〉
高17.6公分,長27.8公分,口徑5.3公分,底徑8.4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扁缶亦稱「獐本、張本(장본)」或「長盆(장분)」,其原型可能源自中國秦漢時期用以儲水、酒或糧食的「繭形壺」,或稱「繭瓶」,此一器式在韓國三國時代(427-660)亦曾傳入朝鮮半島作為液體搬運的容器。然而繭瓶的使用自此之後,在歷史上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蒙元時期,才再度以裝儲穀物的陪葬明器出現。在韓國朝鮮初期的粉青沙器群中,則是被作為儲酒或祭儀用的道具。

〈粉青沙器彫花剝地牡丹魚紋扁缶〉在製作上以魚尾下緣的蓮瓣紋左側為底,可見露胎與三處墊燒痕跡。整體瓶式採轆轤拉製後以花瓣紋頂封實,再於器腹中央一側挖孔接頸,對側另黏接兩條泥條形足穩定放置之姿。裝飾技法上,品名中所謂的「雕花」即指刻劃花,「剝地」則是剔除紋樣周圍化妝土的剔花之意。紋飾上,器腹中央一側以雕花技法刻製了粉青沙器流行的鰆魚形象,其為朝鮮半島地區的重要漁貨來源;對側則為剝地草葉紋樣,另搭配近瓶口處以同技法完成的兩株牡丹花葉紋裝飾。現據考古發掘成果,可推測此類作品應為全北特別自治道高敞郡龍山里窯一帶所製(註5)。
朝鮮15世紀下半葉〈粉青沙器雕花剝地牡丹紋瓶〉
高36.2公分,口徑8.6公分,底徑10.2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粉青沙器雕花剝地牡丹紋瓶〉最大腹徑近底、頸部修長、口沿外撇、器身飽滿的玉壺春瓶形象,屬朝鮮前期的主流瓶式。此作器腹兩端以剔花的方式描繪兩朵大型且豪放的牡丹紋,其草葉輪廓以仿若熊熊烈火般的方式呈現,展現出迥異於15世紀早期作品的磅礴生命力。本作器表使用了類似粗毛刷具的寬刷(귀얄)率性塗抹白色化妝土,在近距離細審牡丹紋樣時,即可發現迅速且大面積的刷痕,此種裝飾工藝於15世紀中葉後出現,並在全羅道地區的窯場間頗為盛行。過往曾有學者提出此類剔花與化妝土施作方式或許受中國宋代磁州窯影響,不過目前仍未發現具系統性傳承脈絡的考古證據。(註6)

朝鮮15至16世紀 廣州道馬里1號窯出土 〈粉青沙器片〉
高19.3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引自김혜원 양수미 명세라《새 나라 새 미술 조선 전기 미술 대전》전시 소도록,서울:국립중앙박물관,2025,頁103。

1964至1965年間,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曾主持道馬里1號窯的考古發掘工作,期間大量出土朝鮮時期粉青沙器、象嵌白瓷、青花白瓷等作,在考古層位學上,為朝鮮早中期工藝技法與生產品項的轉變歷程提供了風格序列的研究線索。此地根據出土刻有「乙丑八月(1505)」款四角印章等器,近一步說明了至遲於16世紀前半,道馬里一號窯與粉青沙器的生產仍持續運作。
此件寬口、唐草紋折沿、獸形足的八角形象嵌花卉紋香爐,承襲自高麗晚期康津郡窯的香爐器型。由於其厚重且略帶暗綠色系的釉料,使得韓國學界在標定其為朝鮮青瓷或粉青沙器的界定上,多年來有著不同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相比朝鮮時代粉青沙器的早期作品,本作在折枝梅花與菊花紋的表現上,可見紋樣設計從過往的線條象嵌,轉為塊面狀的化妝土填入,此為15世紀中後期粉青沙器上常見的「面象嵌」工藝。
註釋:
註1 鄭良謨責任監修《韓國의 美3 粉青沙器》,서울:中央日報社,1979;方炳善〈朝鮮王室白瓷的生產體制與變遷〉,《故宮文物月刊》2023年第488期,頁36-49;王怡文〈最真實的韓國審美樣貌 粉青沙器/Buncheong〉,《典藏.古美術》2024年第386期,頁82-85;王明彥〈三色三域: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朝鮮前期美術大展」〉,《典藏.古美術》2025年第395期,頁60-65。
註2 所謂「刻劃花象嵌」指陶瓷工匠以木製刀具在作品尚未上釉前,以或深刻或輕劃的方式,在器物表面描繪出裝飾紋樣,再於陰刻的凹槽內,以毛筆輕輕塗上象嵌土,藉此強調紋飾色彩對比的工藝手法。而「印花象嵌」則是朝鮮初期延伸出以模具壓印取代刻畫工序的裝飾表現。相關介紹可略見方炳善〈朝鮮王室白瓷的生產體制與變遷〉,頁39-40。
註3 粉青沙器的印花工藝據研究是以木製印花模具,或裝飾紋樣的圖樣、刻紋滾筒(roulette),在器表半乾的情況下,以滾壓的方式壓印,再填入白色化妝土所完成。謝明良〈朝鮮時代陶瓷雜識〉,《故宮文物月刊》2018年第427期,頁104-114。
註4 李定恩〈《朝鮮王朝世宗實錄》〈祭器圖說〉之制定背景與朝鮮初期禮制藝術之形成〉,《美術史研究集刊》2018年第四十四期,頁99-173。
註5 謝明良〈繭瓶尋蹤〉,《美術史研究集刊》2024年第五十七期,頁1-58;大阪東洋陶磁美術館《粉青沙器》,大阪:大阪東洋陶磁美術館,1996。
註6 湖巖美術館編《粉青沙器名品展II》,京畿道龍仁市:湖巖美術館,2001。」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林屋晴三、鄭良謨責任編輯《世界陶磁全集19李朝》,東京:小學館,1982。
梨花女子大學博物館《粉青沙器 附:扶安 牛東里窯出土品》,漢城:梨花女子大學出版部,1984。
菊竹淳一、吉田宏志責任編輯《世界美術大全集 東洋編 11 朝鮮王朝》,東京:小學館,1997。
김재열(金載悅)《백자 분청사기II》,서울:도서출판 예경,2000。
총괄기획 이애령《새 나라 새 미술 조선 전기 미술 대전》전시 소도록,서울:국립중앙박물관,2025。
김혜원、양수미、명세라 기획《새 나라 새 미술 조선 전기 미술 대전》전시도록,서울:국립중앙박물관,2025。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6期〈朝鮮前期的藝術變革: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粉青沙器選介〉,作者:雷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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