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國立故宮博物院重要寄存品「蘭千山館」文物將不再續約,歸還板橋林本源家族。這批文物原屬林家第五代林柏壽(1895-1986)所有,他在戰後1969年,將這批文物寄存於國立故宮博物院,計書法107件、繪畫133件、古硯109件。其中不乏中國美術史中的名品,如褚遂良《黃絹本蘭亭卷》、懷素《小草千字文》,其品質與歷史價值,足以與故宮流傳有序的頂級收藏媲美。截至本文截稿前,整起事件尚未出現翻轉。
由於事情發生在2022年九合一大選前夕,每逢選舉,故宮相關議題都會成為媒體焦點,或是黨派攻伐的武器。再加上,前不久台北故宮因數件瓷器摔碎破損,導致人員的專業性受到質疑,亦增加整起事件的複雜性,與民眾的不信任感。本文無意梳理故宮蘭千山館文物的歸屬問題,或是回歸泛政治與民族議題的辯論。而是打算藉由回顧林柏壽的生命故事,以及板橋林家與台灣美術史的交集,指出蘭千山館文物收藏的形成,並非單純僅止於「中國」、「台灣」政治光譜的二元論。
邊陲與跨域的收藏觀建構
板橋林本源家族早年經營海上貿易致富,往返於台灣海峽兩岸,在台灣、福建一帶建立龐大的事業與資產。1895年,林柏壽出生於福建廈門鼓浪嶼,父親林維源(1838-1905)曾主導台灣板橋林家花園在清光緒年間的興築工作。乙未割台後,林維源避走福建,林柏壽於福建出生後沒多久,父親便去世,由兄長林爾嘉(1875-1951)代行父職。
清帝國治下的廈門鼓浪嶼,當時屬於公共租界(International Settlement),不同文化交融於此。廈門的林家子弟精通多種語言,如日語、英語、法語、閩南語、上海話等,過著既洋派又現代的生活。而包含林柏壽在內出生於19世紀末的林家成員,更是不乏求學日本,甚至遠赴英國就讀頂尖學府者,背後也與林家跨國的人脈網絡與資金有關。(註1)
另一方面,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海洋,不是劃分國境、阻隔交流的高牆,而是人力與物力頻繁移動、交換的管道。以廈門、香港、上海、天津等海港城市為中心構成的古物、藝術市場,成為中國清末民初紛亂局勢下,文物流動的出口,提供林柏壽接觸古物的場域。林柏壽年少時曾問學於前清廣州知府陳望曾(同時也是林柏壽的岳父),據其自序回憶,可見其為文物收藏領域的啟蒙者:
先岳陳公諱望曾字省三,清光緒進士及第,鼎革後退隱香江,生平酷愛古磁器,鑒審精當,瓌藏至富,余弱冠即從游,得博聞見,濡染所及於古代文物之瀏覽欣賞,久亦莫逆於心。(註2)
除此之外,廣東當地收藏家潘正煒(1791-1850)的「聽颿樓」舊藏,也同樣吸引林柏壽的注意:
余攜眷赴英倫就讀之前,適有以聽颿樓所藏書畫求售者,聽颿樓潘氏夙以收藏負海內盛名,中多希世精品。余當時有意悉數購之,終以戒行在即,而先岳又未允代為保存,其議遂寢,旋聞泰半為英人購去,致使此珍貴文物淪入異邦,卒非我有,每一念及,輒深為惋惜。(註3)
聽颿樓文物被英人所購買,反映1911年清帝國覆滅後,宮廷與地方文物加速流出的現實處境。當時英國正值東方文物的收藏熱,如英國考古學者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發掘敦煌佛教文物,成為大英博物館的重要館藏。1920年代,林柏壽攜眷赴英,留學倫敦大學經濟學院,想必他在英國必然對文物流出深有所感才對。日後林柏壽於東亞各地蒐羅文物,其背後的因素或與早年在廣東目睹文物散逸的經歷有關。
結束學業後,林柏壽以日本、中國、台灣等地為範圍,從事收藏活動。如今的蘭千山館文物中,不乏來自當時日本收藏家之手。如「蘭」、「千」之一的褚遂良《黃絹本蘭亭卷》,原本屬於大阪收藏家齋藤董盦,上面有內藤湖南的題跋。該作原先收錄於1928年董盦交由東京博文堂出版的《董盦蔵書画譜》,可知其收藏轉移年代之上限晚於1928年。(註4)而1920年代末至30年代,剛好是林柏壽繼承台灣家業,並參與台灣在地美術活動的時間點。
林柏壽與台灣美術的交會
在提及林柏壽與台灣美術之間的關聯前,先介紹其他兩位贊助過台灣美術的林家成員:林熊徵(1888-1946)與林熊光(1897-1971)。林熊徵年紀比林柏壽較長,他帶領板橋林家與日本政府保持良好關係,是受到總督府重視的臺籍仕紳之一。也因此,他也贊助了同樣是總督府支持對象的台灣第一位雕塑家黃土水(1895-1930)。黃土水於1915年受總督府推薦,並獲得東洋協會獎助金支援。東洋協會成員不乏日本籍的政商人士,是官方立場十分鮮明的贊助機構。1926年,林熊徵、黃純青、顏國年等人發起,成立黃土水後援會,通過訂製肖像雕塑支持黃土水的創作與生活,而黃土水也替林熊徵製作胸像。
另一位林家重要成員林熊光,則畢業於日本學習院、東京帝國大學。林熊光與林柏壽同樣熱愛藝術收藏,相較林柏壽廣收中國明清書畫,林熊光則著重於與台灣有關的清代書畫家。他與當時在臺書畫藏家如尾崎秀真、魏清德等人合作,通過媒體、展覽等形式,建立起清代台灣書畫發展的論述。(註5)
除此之外,林熊光也同樣關注日治時期的台灣藝術活動,1929年日本南畫家野澤如洋於臺北博物館舉辦個展,林熊光曾組織後援會,贊助其創作。(註6)另外,1932年台灣日日新報社舉辦西洋畫展時,林熊光曾貢獻其收藏的日本洋畫家岸田劉生(1891-1929)、川口軌外(1892-1966)等人的作品,可見其收藏幅度之廣。(註7)該畫展日期選在臺灣美術展覽會(臺展)期間,帶有比較與刺激台灣藝術家創作的性質。
至於林柏壽本人,他曾贊助東洋畫家郭雪湖(1908-2012),向其訂購畫作,讓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畫家,得以依靠自身繪畫專業生活。就在前述1932年西洋畫收藏展同一時間,郭雪湖也以林本源園邸的園林風光為題材繪製《薰苑》,獲得第六回臺展特選、臺日賞,可見受贊助畫家與贊助人之間的關係。另外,雖然未見林柏壽對黃土水的贊助,但當1930年黃土水逝世,隔年曹洞宗臺北別院舉辦追悼會,林熊光、林柏壽等人都有到場。(註8)從這些資料顯示,板橋林家對文化藝術的關心不僅限於收藏古美術,還包含對當時代藝術界的關心。
古美術收藏展示
實際上,20世紀初期的古美術收藏熱潮與藝術活動本就相輔相成,藝術家在創作時也會將古美術視為靈感來源或圖像參考。如學者指出,東洋畫家林玉山(1907-2004)的名作《蓮池》除了體現當時官展對台灣地方色(Local color)的好尚,同時也與日本所收藏的中國古美術在圖像上形成共相,展現作者對名品的理解與詮釋。(註9)
換言之,古美術的收藏與展示能夠刺激當代藝術的創作。而林柏壽在戰前就已積極展示其收藏成果,1931年,台灣鐵道飯店(今址新光摩天大樓)舉辦「和漢名人墨跡展」,與該年台灣美術展覽會展期重疊,與前述西洋畫收藏展相似,具有與臺展共襄盛舉的性質。當時出品的收藏家包含林柏壽、林熊光、魏清德、尾崎秀真等人。而報導尤其指出林柏壽藏品大多以明清大家逸品為主,是為展場焦點。(註10)
1935年,逢日本殖民台灣40周年,總督府舉辦始政40周年紀念博覽會,板橋林家為之響應,以林本源園邸為展場,由林柏壽負責統籌「板橋鄉土館」,展出當地物產以及林家收藏之書畫、器物。從當時展覽目錄來看,初步比對與蘭千山館收藏存在重疊之處,如金農《菖蒲》、八大山人《墨荷(荷花)》、羅聘《佛像軸》等,也有軸、幅形式不同的相同名稱作品,如翁同龢《臨文徵明山水》、王原祁《倣大癡山水》、傅山《草書詩》等。
值得一提的是,博覽會期間,西洋畫家陳澄波(1895-1947)曾前往林本源園邸遊覽,並速寫榕蔭大池景觀,很可能也順道參觀鄉土館的書畫展覽。若其中存有後來蘭千山館寄贈臺北故宮的書畫,那無疑是日治時期台灣古美術收藏、展示活動的重要例證。也能更具體凸顯故宮遷台後在地文物的流轉,構築出以台灣為時、空間為主體的美術收藏史。
小結
綜觀來看,以林柏壽、林熊徵、林熊光為首的板橋林家成員,的確曾以贊助人的身分參與日治時期台灣現代美術的發展,並熱心於將家族書畫收藏,以近代展覽形式向台灣民眾公開。雖說其中或有應殖民政府鼓勵及要求的可能,但考慮到林家從清代建立的書畫收藏事業,更可視為林家第五代、第六代成員對家族傳統的延續。而他們為豐富台灣藝術景觀所付出的心力,如今似乎因文物背後的「中國」、「台灣」統獨議題而被輕視。不僅故宮因此輕失蘭千山館文物,許多年輕世代的台灣民眾也對故宮文物欠缺關心。與此相反的是,2021年逢台灣文化協會成立一百周年時,國立台灣美術館「進步時代:臺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與北師美術館「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等涉及台灣仕紳藝術收藏活動的展覽,卻能獲得成功與媒體關注,我們也應該關注蘭千山館在台灣美術史中的位置,因為兩者實為相互交織,而非涇渭分明。
註1 如林崇智、林履信因林家與李鴻章的關係,得以進入日本貴族學校「學習院」就讀。林柏壽早年也曾求學於日本。見林寬裕,《板橋林家的生活》(新北市:新北市文化局,2015),頁121。
註2 林柏壽,《蘭千山館書畫(書蹟)》(東京:二玄社,1978),無頁碼。
註3 林柏壽,《蘭千山館書畫(書蹟)》,無頁碼。
註4 齋藤悦藏,《董盦蔵書画譜》(東京:博文堂,1928),頁1。
註5 黃琪惠,〈臺灣書畫收藏展與傳統文化再詮釋〉,《史物論壇》第5期,2007-12,頁111-139。
註6 〈如洋畫伯個人展 二、三の兩日を期し 博物館に於て開催〉,《臺灣日日新報》,1929-03-01(夕刊02)。
註7 〈大家の作品を網羅し 参考作品展開会〉,《臺灣日日新報》,1932-10-31(版7)。
註8 〈黃土水氏追悼會 在曹洞宗別院式後追懷生平〉,《臺灣日日新報》,1931-04-22(版4)。
註9 石守謙,〈國家藝術史的困擾:從中國與台灣的兩個個案談起〉,收錄在黃蘭翔主編,《世界、東亞及多重的現代視野:臺灣藝術史進路》(臺北:藝術家,2020),頁95-122。
註10 〈逸品ぞろひ 和漢名人墨跡展〉,《臺灣日日新報》,1931-1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