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肇驊長年潛伏於藝術創作的第一現場,身在其中卻少有姓名留下。那些令人驚嘆的裝置結構、那些讓人駐足的機械裝置,往往出自他之手。直到2023年,他忽然以《在 下圭柔山》一舉奪下臺北美術獎首獎現身,透過壓縮機的媒材視角,解構、爬梳其原理、隱喻與社會之間的串連,以機械的勞動特質對比人類於社會中的勞動,試圖回應自身存在的種種疑惑與省思其困境。隨後,陳肇驊又低調地退居幕後。不接受過度的曝光,也不經常高談闊論作品。
一坨爛泥的再次誕生
陳肇驊自小就讀美術班,從美術科一路走至研究所,甚至同時於東海大學與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研讀碩士班。早期以繪畫為主,期望觀者能進入他的視野與思維,並獲得理解與認同。然而,他逐漸思考能否以更直接、甚至暴力的方式,使觀者無法忽視作品。2016年作品《一坨爛泥》即為轉向裝置創作的關鍵。此作源於一次負面評論帶來的「爆炸」,裝置結合紅外線感應與一座巴洛克柱式噴泉,五尊尿尿小童分別排列於噴泉上,朝內呈五芒星頂點位置,當觀者靠近感應時,即啟動對中心「死土」的噴水機制。隨著感應啟動、持續澆灌,乾裂的土塊逐漸轉為濕潤,最終成為「一坨爛泥」而可以再「活過來」使用。這並非毀壞,而是象徵著孕育與再生,陳肇驊希望藉此讓觀者見證生命如何在爛泥中誕生。

「幫藝術家們工作,會讓自己感覺好像還在藝術圈裡、還跟藝術有些關係吧!」
為了探索平面繪畫以外的創作可能,陳肇驊開始鑽研木工、鐵工與動力裝置等技術,並熱衷於「解決問題」。他曾豪言:「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他深知創作過程中技術支援的重要,特別是結合技術實作與藝術思維的夥伴,因此也積極協助其他藝術家,從可行性評估、建議、技術執行,到參與設計否決、回饋與發想,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大部分的創作流程,最終讓作品得以生成。他由此成為藝術創作的協作者,並以此維生。
現實層面上,藝術家的錢並不好賺。除了普遍創作資源與經費不足的困境外,施作時間也常常被壓縮到極限,然而最終報酬往往不如預期,微薄得近乎苛刻。即使投入大量心力與技術,作品成果卻從不屬於協作者,論述與署名中也難見其名,角色長期處於隱匿與失語之中。即便如此,陳肇驊仍選擇留在藝術圈,或許只是因為─「幫藝術家們工作,會讓自己感覺好像還在藝術圈裡、還跟藝術有些關係吧!」

在接受委託製作的過程中,時常能感受到如同「代工」般的處境,彷彿只是生產線上的一顆小螺絲,執行著某個簡單重複的動作,按部就班、毫無情感。對他而言,「藝術代工」似乎僅是一雙可被取代的手,這樣的技術與生產狀態,他處皆能尋得─木工、鐵工、焊接,各自分工,最終拼湊出藝術家的「成品」。這正如馬克思所言的「勞動異化」:當勞動者無法參與整體生產過程,僅是執行一小部分任務時,他與自身的勞動活動、目標、成果便產生斷裂,使工作失去主體性,難以產生認同或感受到其中的意義。
「如果藝術家只要說一句話,那我也可以當藝術家。」
長期處於「代工」的身分,使陳肇驊逐漸產生自我懷疑。「我到底在幹嘛?」這句話成了他反覆叩問自己的心聲。真正引發創作上「大爆炸」的,是某次來自藝術家的「合作邀請」,語氣輕描淡寫卻觸及他對自身角色的遲疑與不安。於是,沉寂八年之後,他在下圭柔山藝術村的工作室創作《在 下圭柔山》,描繪被困於循環中的自我,試圖將那些隱晦、難以言說的情感翻出,化為具象的空間結構,私密而深沉。

《在 下圭柔山》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株以紅銅鍛敲出的姑婆芋。陳肇驊透過改造壓縮機,將製冷技術導入創作,於銅葉表面佈滿冷媒管線,利用水蒸氣的凝華現象,讓葉面在低於露點時反覆結霜、解凍,再次結霜。他以定時器控制循環,構築一種無限循環的霜凍過程,也映照他在藝術代工與創作間來回壓縮的生活狀態。這株霜凍中的姑婆芋,不僅是技術的實踐,更成為他挫敗與蒼涼心境的具象投射。他將自己破舊工作室的材料搬進展場,重構一個充滿壓力與思索的生存場域,使之成為精神與現實交疊的場域。
「作品的完整,是連同那雙工人的手,一個壓縮機,與整個後臺一起存在。」
談及「協作者」身分時,陳肇驊以「冷氣機」為喻,說明藝術創作中幕前與幕後的共構關係。他指出,冷氣由室內機與室外機共同運作,但人們談論冷氣時,往往只記得室內機,忽略了背後支撐的結構。如同藝術的成就,不只是藝術家一人之力,也需協作者的參與與技術實踐。他指出其作《在 下圭柔山》:「我只是把室外機拿進來,告訴你這是冷氣。」意在提醒觀眾,製作也同樣是作品本身的一部分,並不區分前後台。他也以壓縮機運轉的低鳴聲比喻自身的處境─那是日常中不被注意卻無處不在的聲音,宛若「失語」。
對陳肇驊而言,失語並不只是無聲而已,而是一種被消音的存在。與擁有話語權的藝術家相比,在代工過程中那些金屬切割的尖銳、焊接時火花四濺的滋滋作響,或者是桌鋸運轉的轟鳴,雖然震耳欲聾,卻在最終的藝術作品裡被消除。他的生命經驗,滲透進對材質與結構的美感判斷、對作品觀點的參與與回應,然而這些思考與勞動成果,最終被雇主所收編、覆蓋,未曾被看見,也未曾被述說。這樣的「失語」,是一種被體制性忽視的創作共構現實。

獲得2023台北美術獎後,陳肇驊的工作性質明顯轉變,不再如之前成為藝術家的協作者,取而代之的是來自商業品牌的委託,如涼亭建造、店面吧台與室內陳設等。雖然都是「委託製作」,但合作對象與內容已有極大不同。
對於後輩們的建議,陳肇驊反覆強調「好好過生活」是創作的基礎。因為創作的能量來自於日常的實踐與感受,唯有深入生活,才能累積真實的創作經驗;若僅為創作而創作,會流於形式,能量反而會低落甚至失衡。
陳肇驊對藝術創作抱持著極為誠實的態度,認為創作者應真誠面對作品,而非迎合市場潮流、議題操作或形式主義。他強調,作品的內在力量來自於這份誠實,也是創作能量的關鍵所在。然而,對他而言,藝術並非人生的全部,而是豐富生命的「附加價值」。也因此,他始終維持穩定的工作,作為創作的經濟支撐。他坦言,若創作時總被金錢問題干擾,作品將難以純粹,創作也將失去其本質。由於自身作品不易商品化、收藏難度高,他思考將經濟與創作劃分,如成立燈具設計公司,以賺錢支持創作的自由。

更務實的部分,陳肇驊指出,成為一位藝術家最困難卻也最關鍵的一點,是「如何好好當自己的PM」。除非擁有充裕資源聘請助理,否則藝術家多數需要獨自處理龐雜的行政事務,從寫計畫書、跑補助、接洽窗口到安排時程與執行展覽,全得一手包辦。同時,在資訊爆炸的當代,社群媒體經營也成了不可忽視的一環,像是Instagram不僅是作品展示的平台,更是與觀眾、策展人、機構建立連結的管道。雖然他笑稱自己是「最失敗的那種」,社群經營做得不夠,但仍誠懇提醒後進藝術家們:這是當代藝術生存的基本能力,務必要重視並親自執行,因為這是當代藝術家生存的必要條件。
最後談到「如果可以回到從大學藝術科系畢業的那一年,會如何選擇呢?」陳肇驊說:「我可能會做一樣的事情,一樣的選擇。我想再複習一次,那些都是寶貴的經驗。」
參考資料:
陳肇驊,《控制與失控》(碩士論文,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新媒體藝術學系碩士班,2024)。
陳肇驊,《懶惰的力量》(碩士論文,東海大學美術學系,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