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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生了】把生命獻給藝術,才知道餘裕才是創作的起點:張辰申從堅信到幻滅的「藝術家」之夢

【我重生了】把生命獻給藝術,才知道餘裕才是創作的起點:張辰申從堅信到幻滅的「藝術家」之夢

【After Reincarnation】Devoting Life to Art to Then Realize that Having Something Extra to Give is How to Kick-Start the Making of Art: Chang Chen-Shen's Journey from Having Blind Faith in His Dream of Becoming an “Artist” to Disillusionment

生存技能與財務意識,才是創作得以持續的基礎。張辰申的奮力一搏,也成為對夢想成為藝術家者的反問:「習以為常的『全力以赴』,是否真能適用於自己的處境?還是只是一種被浪漫化的自我犧牲?」藝術曾是張辰申靠近真理的方式,最後卻被她以更具實效性的科學手段所取代。但若沒有藝術,她也無法踏上這條路。藝術既是啟蒙,也是逼迫她走向深處、轉彎的動力。

張辰申的創作始終圍繞身體、痛感、醫療儀式與社會邊緣的實踐。她並不追求藝術市場的成功,而是試圖讓創作真實地碰觸人性中「最脆弱也最有力」的部分。她後期的創作研究更拓展至跨領域醫療科技與身體實驗,希望建立一種嶄新的藝術與科學對話模式。

談及對於成為藝術家的策略時,她笑說:「我沒有策略啦,我是誤打誤撞,我只是很筆直地朝著那個目標前進而已。」又道:「我所有的人生,一切都是身旁對我重要的人一句話,我就相信了。」儘管過程並非線性,但只要有一絲能靠近自己所追求的藝術,張辰申都會緊抓,並全力以赴地去達到。

「我進入藝術的最初動機,並非出於對藝術的熱愛,也沒有想過藝術家不藝術家,只是想要就業,因為就業跟學歷是我一個很自卑的點。」

對於藝術創作的根源,來自於張辰申對邊緣經驗的自我認知與高度感知。她的生命經歷從小寄養於南非,回臺後因政治上斷交,而面對學歷不被承認、語言文化斷裂。21歲時,為補足學歷並求生存,遂報考復興美工夜間部,試圖獲得經濟穩定的工作技能。畢業後輾轉於不同的藝術科系大學與研究所之間,先後於東海大學美術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古蹟修復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美術學系碩士班就讀,起初在創作上感到迷茫,後碰巧將過去刺青的經驗轉化為「肉身計畫」系列作品,而獲得好評,使其首次意識到行為藝術和跨領域創作的可能性。

張辰申的《肉身計畫:切膚山水》中,延續「肉身計畫」創作脈絡,以皮膚為畫布、手術刀為筆,將山水圖像刻劃於身體,透過實驗性行為探索感知、自我與人性苦難的關係。(張辰申提供)

「肉身計畫」起源於張辰申大學時期,眾多兼職工作中的刺青經驗,她曾為一位自肚臍以下失去知覺的大哥施作特殊刺青。對方不希望留下永久痕跡,卻渴望透過疼痛感受自身的存在。於是,張辰申以生理食鹽水代替墨水,在他的皮膚上刺下圖案,這些圖案不會留下色素沉積,也會在傷口癒合後隨之消失,只留下短暫但真實的痛楚。這種「為了痛感而刺」的經驗,成為張辰申日後思索「肉體性」創作的重要起點。她後來甚至進一步運用手術器械,在大哥身上刻劃出宛如山水畫的圖案。在學院中以此作為創作呈現時,她第一次意識到,藝術原來可以如此貼近血肉與存在的邊界。此後,她轉而研究行為藝術與參與式藝術,實地進行多場BDSM田野調查,將綁縛、調教、支配與臣服、施虐與受虐等極端經驗,轉化為對身體、慾望、疼痛與身體改造的藝術性反思。

直至2019年,張辰申在散步時,將「遺棄物」與自身被遺棄的感受連結,選擇使用被丟棄的豬頭進行創作,並將人的頭髮植入豬頭,化身外科醫生進行手術改造,成為肉身計畫的「謬思的外科手術 厚植」。此作品後來也入圍了2020高雄獎,她在過程中受到鼓舞,於後續參加其他藝術雙年展的過程中,甚至為籌措裝置所需經費,借貸近150萬。張辰申回憶當時說道:「我借了100萬就是為了辦一個展覽,因為我覺得我會像赫斯特(Damien Hirst)一樣偉大。」

張辰申於2019年創作「肉身計畫的《謬思的外科手術 厚植》」,以棄置豬頭植入人髮,化身外科醫師進行手術改造,映照遺棄與身分認同,作品亦入圍2020高雄獎。(張辰申提供)

「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進開刀房看SOP流程。但我是一個藝術家,好像社會上沒有人把藝術家當一回事。」

為了使作品中的「偽科學」不至於流於表面戲仿,而更加嚴謹,張辰申選擇主動深入醫療現場。積極向醫院與診所投遞履歷,尋求實際觀摩的工作機會,希望有機會可以了解消毒和手術SOP流程,並且在擔任醫療行政人員的期間,萌生藉由考取護理師執照,而可以更加靠近第一現場「開刀房」的想法。2020年在護理師的建議下,考上了國立臺北護理健康大學護理系學士後學士班,即使課程繁重,張辰申仍同時身兼多份工作以償還債務。並且在護理師「什麼都要會」的學習過程中察覺,若僅對解剖與手術感興趣,便可以直接報考解剖相關研究所,而後再考入國防醫學院生物及解剖學研究所(以下簡稱生解所)。

藝術家張辰申。(張辰申提供)

「我這輩子再怎麼努力,直到100歲我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國際藝術家。」

儘管課業繁重,但張辰申仍創作不輟,後甚至離開醫學院,遠赴德國試圖更貼近「藝術家」在國際脈絡中的真實樣貌。這段旅程帶來極大的震撼:她發現藝術家們無論國籍「都一樣、都很窮、而且也蠻慘的」,就算是名聲顯赫的藝術家在柏林也依然過得艱苦。更令她痛苦的是一項殘酷的現實─她再怎麼努力提升作品品質,也無法真正推廣到國際。問題根本不在於作品本身或是藝術本質,而是─「臺灣真的不是一個國家」。

這件事對她來說,非常痛苦。因為她生命最大的轉折點,便是從南非回來後才驚覺臺灣的國際地位如此尷尬與邊緣,並且因為這件事她需要耗費極大的心力才得以彌補學歷「不被承認」。而臺灣在國際中「不被承認」仍像一道詛咒─除了吞噬她回臺20年的掙扎歲月,也撼動了她對未來的所有想像。那不是單一個人「無法出頭」的苦,而是一整個族群、無法被世界正視的失語與絕望。那些失落,昭示她背水一戰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

「我的作品本來就帶著一種宗教式的犧牲感。這不是廢話嗎?我的人生這麼痛苦,根本是在拿生命獻祭給我所信仰的─藝術。」

這次經驗徹底打破了她對藝術的幻想,讓她感到一種「信仰突然崩塌」的苦痛。她甚至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放棄醫學院,前往德國的決定。但她也強調,如果沒有去那一趟,不會對藝術徹底死心,也認為這是人生必經之路,也或許是這種經歷讓她如今更加「踏實地」面對生活。

返臺後,她開始反思自己,認為是自己的慾望和虛榮心導致了當前的困境。她不再將問題歸咎於藝術市場或環境,而是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自己要做的,沒有人強迫」。這種深刻的自我檢討促使她決定承擔起還債的責任,儘管面臨沉重的生活壓力和高額債務。但為了生存和還債,生活極度困苦,甚至萌生過輕生念頭,但最終因「不甘心」而堅持下來。她將過去的陰暗和對「死」的無畏轉化為動力,驅使她發狠苦讀、重新考回醫學院生解所,並且在求學期間同時兼顧多份工作。她強調自己是被逼出來:「我很多動力都是來自從小不被認同的自卑感。」她從完全不懂醫學的藝術背景出發,生解所畢業後又應屆考上醫學科學博士班基礎醫學組,靠的是積極自學能力與強大的好奇心。用行動證明,真正的跨域,是扎實的知識轉化與實踐,不是空泛的名詞堆砌。

張辰申「肉身計畫的《謬思的外科手術 厚植》」援引《科學怪人》文本,透過豬頭的視覺畫面製造感官衝擊,放大痛覺與荒謬感,喚起觀者對人類處境的自覺,並思辨個體與環境的差異。(張辰申提供)

談及未來還有創作的可能、或是有此規畫嗎?張辰申答道:「我覺得現在透過解剖學便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視覺衝擊與愉悅,便不一定要創作。但若是要創作,需要等待幾年的積累才有辦法重回創作了。」但她也清楚表示,未來若要做藝術,她需要保有「餘裕」,不願再經歷如此辛苦的生活,不要輕易把自己逼到背水一戰。

生存技能與財務意識,才是創作得以持續的基礎。張辰申的奮力一搏,也成為對夢想成為藝術家者的反問:「習以為常的『全力以赴』,是否真能適用於自己的處境?還是只是一種被浪漫化的自我犧牲?」藝術曾是張辰申靠近真理的方式,最後卻被她以更具實效性的科學手段所取代。但若沒有藝術,她也無法踏上這條路。藝術既是啟蒙,也是逼迫她走向深處、轉彎的動力。藝術並不是一條單一路徑,它可能會變形、會斷裂,甚至被質疑,但只要內心仍對創作懷抱誠實與悸動,那麼藝術就從未離開。

最後,回到這次專題的主軸,如果可以「重來」,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張辰申大笑道:「如果早知道我這麼會讀書,當初從南非回臺就直接考醫學院了。」


本文原刊載於典藏《今藝術&投資》2025年7月號394期

李京樺(Jing-Hua, Lee)( 68篇 )

藝術研究與觀察者,現任典藏・今藝術&投資執行編輯。關注展覽策劃、當代圖像、視覺文化與其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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