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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生了】創意何方?藝術畢業生的迷茫與可能的想像

【我重生了】創意何方?藝術畢業生的迷茫與可能的想像

【After Reincarnation】Where Does Creativity Lead? The Confusion and Imagined Possibilities of Art Graduates

如果藝術的核心精神是「創造性」,藝術大學畢業生所面臨的困境、選擇上的局限,以及解決方案的不足,是否也引發了我們對「創造力」在應對現實問題上應扮演角色的深思?又或者,藝術大學中對「創意」的理解,是否曾被「成為專業藝術家」的既有意識形態所框限,導致想像力在某些實用面向受到束縛?或許,我們真正該追問的是:創意何方?當傳統框架逐漸鬆動,大學裡的「創意」與「創造力」訓練,應如何有效地引導學生在真實世界中實踐其「創造性」價值?

畢業季,總帶著幾許期待,也夾雜著些許迷茫。鳳凰花開時節,飄落的花瓣雖無法預測未來,卻也標誌著一個階段的結束與另一個階段的啟程。如果說「迷茫」是每個跨出校門畢業生的共同心境,那麼,臺灣高等教育提供的大量研究所乃至博士班名額,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也為學子們提供了一個在社會變遷中「延遲適應」的機會。這種「離校」的心理壓力得以暫時緩解,彷彿現實的考驗可以延後到明天,直至他們幸運地在學術殿堂中找到穩定的立足點。

然而,這份對「離校」的焦慮、恐懼,以及對自我定位的茫然,在藝術大學的畢業季或許顯得更為突出。多年來,藝文雜誌不時會為藝術大學的畢業季策劃專題報導,內容總圍繞著求生、現實的壓力、資源的稀缺,以及藝術家們在理想與生存之間如何掙扎。這些專題真切地揭露了藝術畢業生如何在充滿挑戰的環境下奮力尋找出路,有時像是以一種烈士甚至殉教者的姿態苟延殘喘,有時則嘗試著在現實與理想間尋找一個稱為斜槓的平衡。

畢業季總帶著期待與迷茫,鳳凰花飄落標誌一段旅程的結束,也象徵新階段的啟程。臺灣高等教育中大量研究所與博士班名額,提供了年輕學子延緩面對現實的緩衝空間。圖為2020年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畢業碩士袍攝影。(攝影/劉耀鈞)

回顧這些年來精心規劃的專題,我們總能感受到其中一份真切的「辛酸」。無論是超時工作、微薄薪資、或職涯定位的模糊,藝術世界有時彷彿是繁華城市中,求生者奮力掙扎的幽暗角落。專題如實呈現了藝術畢業生相似的選擇與困境。而當學院高牆內「多元」、「跨域」、「創造」等詞彙被熱情倡導時,現實世界在提出具體解決方案時,似乎仍面臨著某些程度的滯後與挑戰,這也無意間映射出臺灣藝術生態在尋求突破上的艱難。

那麼,如果藝術的核心精神是「創造性」,藝術大學畢業生所面臨的困境、選擇上的局限,以及解決方案的不足,是否也引發了我們對「創造力」在應對現實問題上應扮演角色的深思?又或者,藝術大學中對「創意」的理解,是否曾被「成為專業藝術家」的既有意識形態所框限,導致想像力在某些實用面向受到束縛?或許,我們真正該追問的是:創意何方?當傳統框架逐漸鬆動,大學裡的「創意」與「創造力」訓練,應如何有效地引導學生在真實世界中實踐其「創造性」價值?後LLM(大語言模型)人工智慧的時代裡,檔案般的知識與術語乃至於網路環境興起的「Dupe arts」(平替藝術),技術性的「藝術專業」正在被極度稀釋。(註1)繪圖AI時代中,提詞與演算法正無限趨近畫筆、雕刀的塗抹與雕鑿,讓「藝術專業」更加模糊且難以定義。從藝術史的角度上看提詞藝術(prompt art),事實上繼承了1970年代的觀念藝術團體「藝術與語言」(Art & Language)在語言上進行創作的姿態。(註2)與此同時,「提詞藝術」更進一步地取消了技術(arts)對於藝術表現的圈地。因此,真正的追問或許仍是「創意何方?」。這是一個攸關真實生活的務實問題,其解答或許超越了藝術大學中某些玄虛的歐陸哲學術語與概念所能單獨企及的範疇。

《Secret Painting》(1967)為英國觀念藝術團體「藝術與語言」成員梅爾.拉姆斯登(Mel Ramsden)創作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黑色單色畫面搭配文字說明「內容為機密」,透過對視覺資訊的隱匿與拒絕,挑戰觀者對藝術作品「可見性」與「意義生成」的既定認知,呈現觀念藝術對觀看、語言與權力結構的深層質疑。(CC BY-SA 4.0)

「創意何方?」這個詰問,一方面指向創意能夠提出什麼新方法,另一方面則指向了創意可以用在什麼地方。更積極的意義在於,這是在反思藝術大學真正傳授的核心,究竟是一套獨特的思考方法,還僅僅是一套技術操作的技巧?前者指向藝術的獨特價值所在,它以一種有別於理性科學的步驟與方法,構築獨特的思考模式和創造性洞察。後者則如同程式操作員,依據特定步驟與流程,完成一個已知的工作。這份思考,或許正是藝術教育在當代必須直面的核心挑戰。

《典藏.今藝術》2012年6月號第237期,以「藝術畢業生必備生存指南」為專題,探討藝術學院教育、海外進修、創作空間經營、藝術駐村、國際舞台發展、補助申請、藝術經紀與職涯轉向等多面向議題。圖為專題開門頁。(本刊資料室)

從《典藏.今藝術》第一次規劃畢業季專輯,我們見證了從前人工智慧時代到後人工智慧時代的轉變。時間與歷史的概念正在急劇變化,若以人工智慧技術的「迭代」來看歷史意義上的「時代」,那麼物理時間的「一年」已足以成為一個「世代」的遞嬗。從這個時間感回望畢業季專輯,確實令人感嘆轉瞬間已是滄海桑田。正是在這個回望中,我們必須給出一個新的提問視角。於是,「創意何方?」不僅打破了現代主義時代「專業藝術家」的意識形態窠臼,更預示著「藝術」的可能將因真正的「創意」而獲得解放。這或許將真正有助於藝術畢業生面對恐懼與迷茫,提出個人的創造性答案。

《典藏.今藝術》2013年6月號第249期延續畢業生專題,以「藝術職場的工作術」為主題,深入訪談活躍於展覽策劃、藝評、行政與藝術實踐等領域的創作者與專業人士,呈現當代藝術工作現場的多重面貌。圖為本期專題開門頁。(本刊資料室)

正因為沒有翅膀,所以人們才會尋找飛翔的方法

人生中總是存在某些獨特的時刻與話語,讓我們得以感受或體會到一些不曾出現在教室裡、課本中,卻又十分受用的智慧。例如,漫畫《排球少年》裡的金句:「正因為沒有翅膀,所以人們才會尋找飛翔的方法」,便是如此激勵人心的字句。

從迷惘與困惑的角度來看,「創意」正是飛翔的方法。人類如同禪師一休宗純的看法,是一種生而困惑、迷惘的存在,也因此「創意」或者說「開悟」成為了直面生命與自我的必要。從這個角度觀之,那麼如若藝術大學真正的教育核心是「創意思維」,則藝術大學畢業生便是最具有挑戰並克服迷惘與困境的紅塵新鮮人。

飛翔同時也象徵著跳脫既有框架限制的姿態,也因此真正的「創意」與「創造力」展現,或許便在於能跳脫「專業藝術家」、「藝術行政」這種僅有二元思考選擇的未來想像。這種二元對立,恰與藝術高牆內所倡導的多元辯證精神相悖。從當代藝術的發展史上看,每一次真正的創意都可能帶出全新的「專業」藝術領域,諸如:生物、醫學、資料科學等。這些新興領域所需的「知識」,恐怕已非單純鑽研歐陸哲學術語所能完全涵蓋,更關乎跨領域的「專業」與實際「技藝」(arts)的學習。藝術的真正專業,並非固守既定技藝,而是尋找不同的飛翔方法。「專業藝術家」與「藝術行政」的二元思考,或許只是限制你視野的認知枷鎖。

《典藏.今藝術》2014年7月號第262期以「職場入門學」為題,聚焦藝文界青貧現象與職場需求,透過問卷調查與第一線職人訪談,呈現創作者在花藝、展會攝錄、修復、藝術書店與社會實踐等領域中的多元發展路徑。圖為本期專題設計內頁。(本刊資料室)

有些風景只有繞遠路才看得到的

儘管藝術大學持續凸顯自身與科學教育的差異,然而其價值觀與選擇模式實則更趨向一種基於效率與「專業證明」的功利主義思考。亦即透過固定的流程,在藝術世界裡漸次升等:從學歷到經歷,從獎項到展覽,從駐村到國際展……。這種尋求「專業」證明的程序,無意間恰恰可能成為一種基於效率的規範框架,反而限制了創意與視野。然而,事實是有些風景只有繞遠路才看得到。無法或選擇放棄正規的「專業藝術家」養成程序,同時也可能從內在解放了一個真正的「創作者」,因為新的風景才能帶來新視野。不在藝術圈裡進行「創作」不表示「創作」與「創意」的失效,相反的,繞遠路反而是讓藝術與創意成長的一個選擇。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待在自己所期待的地方,但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努力實踐創意。

《今藝術&投資》2019年5月號第320期以「斜槓世代/藝術職涯大哉問」為專題,聚焦當代藝術家多重身分的職涯樣貌,訪談平面設計、藝術行政、影像紀錄與藝文工作者等跨界實踐者,探討創作與職業之間的平衡與轉換。圖為專題開門頁設計。(本刊資料室

讓你很古怪的,也會讓你很不一樣:傾聽另一種鼓聲

真正的創作者總是存在著一段不為人知的辛苦年歲,例如,第一次抱著吉他演唱面對台下幾無觀眾的泰勒絲(Taylor Alison Swift)。然而,正是那澈底地面對真實世界的創作實踐,讓泰勒絲充滿智慧地說出:「讓你很古怪的,也會讓你很不一樣。」從泰勒絲的「不一樣」回望這許多年的畢業專輯,或許,真正的意義在於發現:「一切都太相似」。在藝術的開創性上,「創意」與「創造力」必然與「相似」產生悖反。因此,真正的開創性「藝術」不可能在重複前人來時路的過程中出現,「創意」和「創造力」在此意味著「傾聽另一種鼓聲」。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施溫格(Julian Seymour Schwinger)曾說另一位物理獎得主費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聽從的是「另一種鼓聲」。費曼在諾貝爾演講的最後說:「如果每個學生只會跟從同一個風潮的角度……但是萬一真理是在另一個方向……那誰會去找到它呢?這個人要能夠犧牲自己,願意從一個獨特的、不尋常的觀點……。」聆聽另一種鼓聲,走不一樣的路,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多元化思考。

圖為1986年加州理工學院教授費曼與鼓的合影。他曾在諾貝爾演講中強調,唯有願意走不同道路、聆聽「另一種鼓聲」的人,才能發現真理的另一端。圖片出自加州理工學院年刊The Big T。(Public Domain)

因為想要無止盡的努力

儘管「夢想,是屬於個人的」,但現實是,在臺灣的藝術環境裡,以前大致上只要夠努力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回饋與成就,相對容易實現「藝術家」的夢想。然而,時代不同了,也因此「創意」與「創造力」必須嘗試去想像「為了什麼而活著?」、「應該以什麼作為生存之道?」。儘管答案並不容易找到,但試著將問題從「如何可以做個藝術家?」轉換成「藝術與創意能做什麼?」在所在之處做藝術、創意所能及之事,即使沒有美麗盛開也沒關係,即使一番掙扎後無法綻開也沒關係。於是,迷惘不是障礙,而是一條可以無止盡地努力引向新可能的途徑。而「藝術」,也從而便在於「此時此地的迷惘人生」。

《典藏.今藝術》2016年7月號第286期以「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為題,聚焦藝術行政領域的勞動處境與職業傷害,從教育與制度分析到組織串聯與政策倡議,提出藝術行政自救與改革的可能方向。圖為本期專題設計內頁。(本刊資料室)

註1 「Dupe arts」是一個用來描述模仿或複製知名藝術作品的現象。 這個詞彙源自於「dupe」,意指欺騙或冒充,而「arts」則代表藝術作品。 這種現象在藝術界有著不同的解讀,有些人認為它是一種抄襲,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一種對原創作品的致敬,甚至是一種平替文化下的消費現象。
註2 藝術與語言(Art & Language)是英國的觀念藝術家團體。 於1968年由特里.阿特金森(Terry Atkinson)、麥可.鮑德溫(Michael Baldwin)、大衛.本布里奇(David Bainbridge)和哈羅德.哈瑞爾(Harold Hurrell)在英國創立。其首批作品創作於1965年,次年則推出了雜誌《藝術—語言》(Art-Language,1969-1985)的創刊號。該刊物旨在探討圍繞著概念藝術所展開的各種理論問題,並成為小組創作的語言類作品發表的主要渠道。其作品形式主要集中在文字上,以及文字的索引和展示方式的可能性上。更和迷幻搖滾樂隊Red Krayola合作出版「音樂—語言」唱片《Corrected Slogans》。


本文原刊載於典藏《今藝術&投資》2025年7月號394期

朱貽安(Yian Chu)( 153篇 )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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