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鑑賞西洋繪畫,除了閱讀美術史研究梳理的學術論述之外,坊間出版各種標榜「破解」或「看懂」名畫的書籍,以相對輕巧活潑的行文解析藝術家的時代背景、創作風格與畫面元素的象徵意義,反映出大眾想要理解繪畫背後故事的理解渴望與審美好奇始終不曾停歇。
如今,能夠輕鬆看懂畫作的願望在美術館得以實現。擁有許多經典的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與加州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The San Diego Museum of Art)以「如何享受欣賞畫作的樂趣?」為出發點,共同策劃別出心裁的跨國交流展覽。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是美國西部最早致力於收藏西洋古典繪畫的博物館之一,包括:威尼斯畫派畫家喬爾喬內(Giorgione, 1477-1510)、西班牙巴洛克畫家胡安.桑切斯.科坦(Juan Sánchez Cotán, 1560-1627)等重要典藏在此次首度於日本亮相,也在開展前就備受關注。
今年3月首先以「西洋繪畫,從哪裡開始看?從文藝復興到印象派 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 feat. 國立西洋美術館」(西洋絵画、どこから見るか?ルネサンスから印象派まで サンディエゴ美術館 feat. 国立西洋美術館)之名在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揭幕,共呈現93件作品,除了以年代作為主題分區之外,也特別將兩館各別典藏的主題相近之作品並陳,由此探看不同時代、地域或藝術家所呈現的異同風格,產生更進一步的交流對話。

此展緊接於6月巡展至京都市京瓷美術館舉辦,並將展名微調為「看哪裡?怎麼看?西洋繪畫!」(どこ見る?どう見る?西洋絵画!),同樣貫徹讓觀眾易於理解的布展語言,以60件展品依時間排序為四大展區:「文藝復興」、「巴洛克」、「18世紀」、「19世紀」,再按地域或主題細分不同子題,呈現跨距六百年的西洋藝術發展歷程。值得一提的是,部分作品還搭配「要看哪裡」(どこ見る)的圓形提示牌,以明快輕鬆的POV(Point of View)快速提示觀眾注意作品的關鍵看點。例如:被後世視為超現實主義始祖的尼德蘭畫家波希(Hieronymus Bosch, 1582-1622)和其工作坊以極近視角描繪的《逮捕耶穌》(The Arrest of Christ, ca. 1515),對比表情平和的耶穌,圍繞在他身邊面露凶光、手持刀劍的群眾,「要看哪裡」的說明牌寫著:「這麼可怕的表情,一旦看過就無法忘記!」就像是跟觀展親友交流的感想,透過輕鬆的「畫外音」與觀眾進行對話,消除欣賞古典繪畫需要先具備相當知識門檻的刻板印象,導引觀眾以更直觀的感知來領會作品的渲染力。

I. 文藝復興
展場以「文藝復興」(Renaissance)作為序章,重新梳理現代西方藝術的基礎是由14至16世紀在義大利和尼德蘭(現今比利時和荷蘭)發生的革命運動所奠定。在歷經「以神為中心」轉變為「以人為中心」的思想與科學進步的帶動下,畫作的表現更為寫實精準、藝術家的個人風格逐漸凸顯,各地域流行的藝術流派與審美也逐漸建構起呈現不同的體系,而即使在宗教畫的表現亦漸趨日常化與加入風景的表現。
經典的聖母子主題也隨著年代推進而展現不同風貌。威尼斯畫家卡羅.克里韋利(Carlo Crivelli, .1430-1495)的創作風格為晚期哥德式藝術過渡到文藝復興時期而帶有濃厚的裝飾意味,《聖母子》(The Madonna and Child, ca. 1468)構圖採以聖母半身像與站立的聖子形象是當時相當經典的形制,畫面細緻莊嚴。時隔半世紀,威尼斯畫家文森佐.卡泰納(Vincenzo Catena / Vincenzo di Biagio, ca.1480-1531)的《聖家族與聖安娜》(Holy Family with Saint Anne, ca. 1520)就未在人物頭頂描繪象徵神性的光環,並呈現家人之間自然而親密的互動情景,流露出更多溫暖的情緒。

同樣也是聖經人物的題材,《抹大拉的馬利亞之皈依》(The Conversion of the Magdalene, 1520)以身著華服的馬利亞與樸素的姊姊馬大(Martâ)分別代表虛榮與謙虛,馬利亞最終在馬大的訓誡之下幡然悔悟。而馬利亞左手按住的瓶子裝有昂貴的香膏,也象徵她預備服事主的全心奉獻以呼應膏抹耶穌的故事。畫家伯納迪諾.盧伊尼(Bernardino Luini)是文藝復興時期活躍於米蘭的重要畫家,以宗教題材和神話風格見長,作為達文西的忠實追隨者而同樣擅以明暗法(Chiaroscuro)來烘托畫面的氣氛。

而喬爾喬內繪製於1506年的《男子肖像》(Portrait of a Man)被視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指標肖像畫之一,「要看哪裡」以「不加修飾而呈現原貌的肖像畫是創新的!」揭示此作所承載的時代意義。畫中主角考證為平民階層的煤炭商人而非王公貴族或神職人員,喬爾喬內不做任何布景的安排而聚焦在人物臉部的描繪,對於如實描繪蓬鬆頭髮與皮膚質感的掌控程度遠遠超越之前的畫家,而主角內省的神情更增添精神層面的深度。由於喬爾喬內於30多歲就因染上瘟疫過世,生平紀錄甚少也因而被稱作為肖像畫注入生命的神祕畫家。

II. 巴洛克
第二章「巴洛克」(Baroque)展區以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所藏的作品為基礎,呈現西班牙、義大利、法國、法蘭德斯與荷蘭等地的藝術風貌。此時的歐洲王室與教廷為確立地位,以帶有動感與戲劇效果的藝術品宣揚威權以震懾民眾對其感到崇敬。同時,新富階級興起也在民間帶動起對藝術品的大量需求,尤其是以日常生活相關的題材達到蓬勃發展。

少年大衛擊敗巨人歌利亞是知名的聖經故事,描述大衛倚靠上帝的恩典而戰勝世人看來不可能達成的任務,成為歷代畫家喜愛描繪的經典題材之一。而對於現場展出的兩件《大衛與歌利亞首級》(David with Head of Goliath),「要看哪裡」的提示語「明明贏了,為什麼卻是這種表情…?」對觀眾拋出了這樣的思考。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收藏的是17世紀上半葉重要的那普勒斯畫家安東尼奧.德.貝利斯(Antonio de Bellis, c.1616-c. 1656)繪製的版本,其風格深受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影響,以明暗對比強烈的色調呈現。而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典藏的版本則是圭爾奇諾(Guercino / Giovanni Francesco Barbieri, 1591-1666)所作,描繪著大衛把右手放在胸前、仰頭看天的姿勢,被解讀是在對上帝致意。由此為觀者解答大衛自知並非憑藉一己之力擊敗巨人,因此在戰勝後並未顯露得意神情,而是謙卑地感謝上帝。

而另一個常見的題材為「懺悔的抹大拉的馬利亞」(The Penitent Magdalene),被耶穌潔淨的馬利亞遠離俗世並隱居深山潛心修道,成為宗教改革風潮最為流行的圖像之一。相較於文藝復興時期大多描繪馬利亞平靜閱讀或沉思的形象,巴洛克時期所描繪的馬利亞普遍有著更加澎湃的情緒展現,「極具戲劇化的明暗效果」也成為「要看哪裡」所提示的觀畫重點。
西班牙畫家牟里尤(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u)筆下的《懺悔的抹大拉的馬利亞》(ca. 1660-1665)描繪著以近乎真人等身尺寸、跪地仰頭祈願的迫切狀態躍然於觀眾面前,帶有高度渲染力。而義大利畫家朱利奧.切薩雷.普羅卡奇尼(Giulio Cesare Procaccini, 1574-1625)是以創作宗教畫聞名的普羅卡奇尼家族一員,該家族為之後巴洛克藝術的發展奠定基礎。他於1620年左右繪製的《懺悔的抹大拉的馬利亞》則聚焦於馬利亞以右手托腮、泫然欲泣的神情,同樣令觀者。兩件作品皆描繪有象徵死亡的骷髏,藉此投射拉丁語「Memento Mori」意即「勿忘你終有一死」的哲學觀,從必然的死亡反思塵世的短暫虛幻,提醒世人應當追求的是永恆的靈性。

如前所述,富麗堂皇的巴洛克風格席捲歐洲時,先前歷經黑死病肆虐、宗教戰爭等事件所揭示生命的脆弱,也潛伏著一波以藝術探究生死命題的美學思維,透過觀照物質的表象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境界。西方最早的靜物畫可追溯到古希臘和羅馬壁畫,16世紀末再度於義大利與西班牙復興,並在17世紀的尼德蘭地區尤為風行所謂的虛無主義畫派(Vanitas)。而靜物畫在西班牙稱為「Bodegón」,最初是指以食物和器皿等物品為描繪主題的廚房和酒窖場景,之後逐漸成為泛稱靜物畫的用語。畫家描繪像是蔬果肉魚等會腐敗的食材,就帶有象徵生命短暫或無常的深層指涉,也呼應了虛無主義帶有的勸世意味。
現場展出知名畫家胡安.桑切斯.科坦繪於1620年代的《榲桲、甘藍、甜瓜與黃瓜的靜物》(Still Life with Quince, Cabbage, Melon, and Cucumber),是現存年代最早的西班牙靜物畫,在西班牙被拿破崙占領之前為王室所收藏,如今亦被視為聖地牙哥藝術博物館的至寶。此作透過光影的烘托使尋常蔬果產生一種莊嚴與神聖感而被譽為靜物畫的最高傑作,除了高超的寫實畫功之外,藝術家在構圖上也有許多巧思,如:甜瓜與黃瓜擺在窗框邊緣的前縮法增添了視覺變化與心理波動,然而懸吊的榲桲與甘藍在其下方卻未見影子顯現,也成為流傳歷代的熱議話題。

III. 18世紀
「18世紀」展區在於探討風景畫、肖像畫和風俗畫的地域特色。輕快的洛可可風格(Rococo)逐漸取代繁複的巴洛克藝術,常民形象與日常生活的描繪也反映了城市享樂主義的意識抬頭。而歷經法國大革命(1789-1799)期間,官方沙龍展從1791年起向女性敞開大門,同年就有多達22位女性藝術家參展,像是本次展出的瑪麗-加布里埃爾.卡佩(Marie-Gabrielle Capet, 1761-1818)與瑪麗-吉耶明.拜諾伊斯特(Marie-Guillemine Benoist)皆有參與該次沙龍展。

瑪麗-加布里埃爾.卡佩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ca. 1783),以一襲亮眼的藍色絲綢洋裝並搭配同色緞帶的華麗裝扮示人,真切反映當時所盛行的洛可可風格,而她面對笑容、手持畫筆的形象更展現身為藝術家的自信。至於曾在知名新古典主義畫家大衛(Jacques-Louis David)工作室學習的瑪麗-吉耶明.拜諾伊斯特,在《女子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ca. 1799)一作即可看到人物裝束相對簡樸並猶如希臘雕像般典雅莊嚴,反映出時代審美在先前高漲的享樂主義之後,再度高舉回歸秩序理性的大旗。儘管畫風迥異,但精心裝扮與擺拍的肖畫像與現代人在社群分享穿搭照(Outfit of The Day)的心態並無二致,「要看哪裡」以「各自的勝負服 #OOTD」作為點評令人莞爾。

而在上述的各種繪畫主題之外,風景畫作為一種獨立的題材始自17世紀。在18世紀開始流行的景觀畫(Veduta)特指寫實風格的城市風景畫,當時的西歐盛行所謂的「壯遊」(Grand Tour),各地貴族子弟往往會前往歐洲文明的發源地——義大利作為學業的終點。因此,細緻描繪當地風光的畫作可以作為遊歷紀念而廣受歡迎,也進而推展了新時代的藝術潮流。
其中尤以使用精確透視法創作的威尼斯畫家卡納萊托(Canaletto, 1697-1768)之作品最受讚譽。而在本展呈現的貝爾納多.貝洛托(Bernardo Bellotto, 1722-1780)是卡納萊托的侄子,與同場展出的弗朗切斯科.瓜爾迪(Francesco Guardi, 1712-1793)並列威尼斯景觀畫的三大名家。貝洛托的《威尼斯聖馬可灣的摩洛碼頭》(The Molo from the Basin of San Marco, Venice)便捕捉繁華喧鬧的水都街景,至於瓜爾迪的《大運河南側的里阿爾托橋》(The Grand Canal with the Rialto Bridge from the South)則著重於氤氳潤澤的環境氛圍,以不同的畫風捕捉威尼斯標誌性的景致。

IV. 19世紀
跨入第四章的「19世紀」,凸顯的是古典繪畫的傳統與新時代要求的現代性予以結合。威廉-阿道夫・布格羅(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 1825-1905)是法國學院派的代表畫家之一,擅長以現實主義繪畫技巧詮釋古典主義的題材。當時的藝術家以農民、牧羊人等勞動階層為描繪對象,呈現對社會的關懷並彰顯人性的素樸之美,《年輕的牧羊女》(The Young Shepherdess, 1885)即是此類代表作,帶有頌揚小人物的辛勤踏實。

展場以西班牙畫家霍金・索羅亞(Joaquín Sorolla, 1863-1923)的油畫作為收尾,他以故鄉瓦倫西亞為創作據點,擅於使用明快色彩與烘托氛圍而受到廣泛讚賞,聲勢堪比年代相當的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和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在幼年即失去雙親的經歷讓他尤為關注親情主題的刻劃,展出的《在拉格蘭哈的瑪麗亞》(María at La Granja, 1907)以女兒為模特兒描繪典型中產階級女子的閒適,而刻意拉長的身形或可看到葛雷柯(El Greco, 1541-1614)風格之借鏡,並藉由白色洋裝與赭色地面的明暗對比表現出陽光燦爛的郊外風光。《瓦倫西亞海濱》(By the Seashore, Valencia, 1908 )也流露出永恆的母子親情,並與背景的海濤形成鮮明的動靜對比。對照「要看哪裡」提示的「感受一下西班牙陽光的溫暖吧」也巧合呼應著日本今夏不容小覷的猛暑,想到看展當下的戶外高溫便瞬間覺得場內極具沉浸感。

從文藝復興展現的人文曙光,到巴洛克的戲劇張力,再至18、19世紀對於個人與社會生活的描摹,600年的藝術史進程透過「要看哪裡」的提示與靈活的布展方式,讓經典畫作不再遙不可及,並能與觀眾當下的情緒、甚至日常的社群語境相互溝通對話。當我們凝視畫布,不僅看見歷史的層疊與藝術家的心靈投射,也重新發現觀看本身的樂趣。
「看哪裡?怎麼看?西洋繪畫!」
展期:2025.06.25-2025.10.13
時間:10:00 – 18:00(週一休館,如逢假日開館)
地點:京都市京瓷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