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劇場：談鄭農軒「維持崎嶇」的繪畫

不論是顏料的造型力，抑或是輪廓與材質性的技法表現上，鄭農軒在臺灣當代繪畫的世界裡，都可說是獨樹一格的畫家。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位臺灣土生土長的80後藝術家，不僅是在西方古典油畫的構圖與形制上得心應手，更是他在畫布上，將不同的繪畫語言拼湊在一起，好似不同時代的形形色色，在同一個劇場中爭鳴。

藝術對分相

如果從現代主義的角度來看，鄭農軒繪畫中精細的古典構圖與人物畫，恰巧正是覆蓋在他們之上的那些幾何色塊、乾擦線條、顏料塗抹的對分相。鄭農軒的繪畫語言並非追求單一風格，而是讓不同的繪畫形式相互碰撞，在對立與融合之間展現繪畫的多種可能性。他在創作中面對的是一個近乎哲學性的問題：「究竟什麼是繪畫？」這像是著名的「火車難題」——當所有零件都被替換後，它還能稱為同一列火車嗎？對鄭農軒而言，當繪畫承載了來自不同時代與技法的語彙時，它仍然是「繪畫」嗎？或者，它正在變成某種嶄新的視覺載體？這個問題無法用單一答案來解決，而只能在創作實踐中不斷接近。

《翻動皺褶一 Turning Crease no.1》，Oil on canvas，162 x 130 cm，2024。（Artemin Gallery提供）

許多畫家或許都知道，這個難題的解答，只能用一輩子的創作實踐來試著接近。相聚於一個平面之上、看似衝突的寫實形象與色塊線條，它意味著鄭農軒在思考的繪畫擁有著如何綿長深遠的精神遺產。鄭農軒既迷戀它們，又在畫布上與之搏鬥。他喜歡古典繪畫構圖表現出的整體感，卻又不希望被這樣的整體感困住；他嚮往那些看似寫意揮灑的條狀色彩，帶著筆刷的痕跡，穿破物象，但只有這些對他來說也是不足。在鄭農軒的繪畫中，古典構圖營造出劇場般的整體感，這樣的結構提供了一種穩固的視覺秩序。然而，他並未讓畫面停留在此，而是不斷地引入變數——螢光色彩、突兀的對比色線條與色塊，像是不協調的聲音穿插在旋律之間，使畫面產生張力與不確定感。這些元素並非偶然為之，而是在創作過程中不斷推敲，使不同的繪畫語言彼此交錯。這種來回的試探與調整，成為鄭農軒繪畫語言最鮮明的特徵。

在鄭農軒畫中細節的縫隙讓我不由得陷了進去。所有這些看似寫實與不定形的形狀與形象，在鄭農軒的繪畫中都像一張張圖層，但這些圖層疊加在一起時，並沒有像是現代主義繪畫中講求的厚度肌理，也不是以古典繪畫中的罩染法，使人物或角色展現「栩栩如生」的模樣，更不是當代壓克力繪畫喜愛表現的平滑美學。一切都好像是拼湊起來的佈景，是繪畫賦予的幻象。鄭農軒沒有畫底稿的習慣，在邊畫邊想的過程中打蛇隨棍上，偶爾在過程中預留了一些空位，讓圖像保持一個被完整之前的狀態，並且以另一種語言填裝、覆蓋它的空缺。

存在的姿態

約莫從2017年開始，鄭農軒便越來越少描繪臉，往往是以其他畫法試著替代視覺的臉部辨識，讓人不去猜想那到底是誰——是誰確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的姿態。在此次兩件展出的大尺幅畫作也是以這樣的方式破題，具象人物的指涉失敗了之後，我們看著的是鄭農軒以獨特的方法揉雜出的繪畫整體感。一位舉起右手布幔、左手拿著旗子斜倚在肩上的人物，令人聯想到波提切利，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物畫。另一件則以大塊面的單色系佈景，凸顯了畫面的劇場感，臉部以帶有拉扯力度的粉紅色顏料，表現形體與色塊的扭曲變化。

《揮舞旗幟三 Waving the Flag no.3》，Oil on canvas，162 x 130 cm，2024。（Artemin Gallery提供）

此二件作品在顏料之間組構通透的空間佈景，卻又能在充滿細節的結構中表現人物形體。鄭農軒的繪畫並非尋求固定的秩序，而是在衝突與融合之間摸索一種新的平衡。在他的作品中，疏朗的結構與破碎的色塊共存，形體與抽象彼此交錯，形成了一種具有「複調性」的視覺語言。他的畫面讓人想起舞臺劇的場景——角色、背景、燈光與道具相互影響，每一層語言都參與了畫面的敘事，而這個敘事是未完成的、開放的，甚至是矛盾的。正是在這種「不確定性」中，鄭農軒的繪畫獲得了活力，也讓我們重新想像：繪畫不只是技法或圖像的組合，而是一種不斷變動的視覺實驗場。

《採集的位置一 Position for Gathering no.1》，Oil on canvas，162 x 130 cm，2024。（Artemin Gallery提供）

鄭農軒的繪畫恰恰是一種不確定性的實踐——人物與背景的關係、幾何色塊與古典構圖的碰撞，都讓畫面處於一種「開放性」狀態。他的創作方式也回應了美國評論家戴夫．希基在《空氣吉他》（Air Guitar, 1997）一書中的觀點，他認為，真正的藝術作品並不提供確定答案，而是創造一種讓觀者持續對話與解讀的空間。當代繪畫在此，不是一種封閉的結論，而是一種讓觀者參與其中的視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