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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自然史II】復育、野放及人類想像——專訪張晏慈談其執導之《永生動物園》

【藝術自然史II】復育、野放及人類想像——專訪張晏慈談其執導之《永生動物園》

【Natural Histories in Art II】Restoration, Rewilding, and Human Imagination -- Interview with Chang Yen-Tzu on Her Work, “The Eternal Zoo”

張晏慈提到,自然機制原本維持著生態的平衡,但人類的介入卻往往導致失衡。臺灣梅花鹿與臺灣雲豹的消失,皆與棲地破壞與過度狩獵息息相關。野放作為人類對自然生態的補償行動,承載著修復物種多樣性與生態平衡的期待;然而,這樣的行動是否真能彌補過去造成的失衡?或是否也可能淪為另一種人類對自然的操控與干預?這些問題仍值得我們深思。

《永生動物園》(The Eternal Zoo)為張晏慈創作與執導的新媒體藝術劇場作品,與打擊樂與合成器音樂的廖海廷、舞蹈表演的廖思瑋,以及劇場AI視覺設計的李國漢共同製作,探討人類與動物之間的複雜關係。藉由觀察動物園、人類對動物的想像,以及 AI 生成影像的介入,作品透過演出與重構這些影像,團隊試圖探討人類如何理解生物、動物園與環境議題。

首先將作品拆解為「永生」與「動物園」兩個路徑做閱讀。其一,「永生」本就違反自然,所有生物皆會經歷生命消逝的時刻。然而,在作品中,「永生」指的是生物以記憶的形式得以存續。其二「動物園」在現今的時代背景下,照顧與復育野生動物也成為重要的工作環節之一,此外另一個重要的工作便是教育大眾認識與保護野生動物,經常藉由可愛化、大眾化動物的樣貌,來達到親近大眾的效果。

張晏慈《永生動物園》與廖海廷、廖思瑋、李國漢合作,融合音樂、舞蹈與AI視覺設計等元素。圖為《永生動物園》演出現場。(攝影/張庭甄,電慈學機組工作室—張晏慈提供)

以臺灣梅花鹿、亞洲象「林旺」、臺灣黑熊、楊氏淺色小豹蛺蝶與臺灣雲豹為對象,藉由四個篇章展開敘事,而其中談到的臺灣梅花鹿與臺灣雲豹復育,則更關乎於對於特定物種的血脈延續。野放是指將野生動物重新引入自然環境,其過程需經過嚴謹的科學評估,包括選定適當的野放時間與地點、評估個體健康狀態,以及是否需要事前訓練等因素,最終目標是讓動物成功適應野外環境,並恢復至野生的族群。《永生動物園》中的〈重生 Rebirth〉一章,描繪臺灣梅花鹿的滅絕與復育,探討人類在「返還自然」的行動中,究竟能否真正彌補過去的破壞,抑或只是製造新的生態問題?

〈重生 Rebirth〉描繪臺灣梅花鹿的復育,探討人類與動物間的關係與建構。圖為《永生動物園》演出現場。(攝影/張庭甄,電慈學機組工作室—張晏慈提供)

臺灣梅花鹿,為臺灣特有亞種,經研究推斷其野外族群原可能已在1969年左右滅絕。臺灣於1984年啟動的梅花鹿復育計畫,該計畫以「保存臺灣梅花鹿之固有品系,使其回復野性,重返山林」為目標,在墾丁國家公園內展開復育工作。復育的梅花鹿一度受到質疑是否為原臺灣梅花鹿品系,然而經臺大動物科學技術系教授朱有田,多年的基因比對研究,450年前的臺灣古代梅花鹿與目前墾丁現有梅花鹿群之粒線體序列相同,足以證明野放的成功。

然而,這項計畫卻意外引發了另一種生態危機,首當其衝的便是鄰近復育核心區的墾丁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隨著鹿群數量與密度上升,植物幼苗與地被層遭到大量啃食,進一步加速森林老化、退化,使生態更新趨於停滯。此外,國家公園內的瀕危植物馬兜鈴也因鹿群啃食與踐踏而數量驟減,進而影響以此為食的黃裳鳳蝶的生存。種種跡象顯示,因族群過度集中,該區梅花鹿的數量可能已超過環境承載量,若無適當的人為介入,像是節育或是設置圍籬保護重要植被等方法,這片珍貴的森林生態恐將消逝,臺灣亦將失去一個極具學術價值的研究場域與稀有動植物保留區。

然而,儘管梅花鹿重返自然,牠們原本的棲地卻未能同步恢復,許多已被開發為農田、道路、工業區或住宅區。由於人類的居住環境與梅花鹿的活動範圍高度重疊,這並非單純的梅花鹿「入侵」農地或闖入人類空間,而是人類佔據了牠們的生存領域,進而引發人鹿衝突。在當代我們期待生物多樣性下,那我們更需要積極思考如何與野生動物共存,尋找兼顧生態與人類需求的共生之道。

臺灣梅花鹿的天敵,除了獵人之外,最主要的便是臺灣雲豹。臺灣雲豹曾被認為是臺灣特有亞種(Neofelis nebulosa brachyura),最早於1862年由英國博物學家史溫侯(Robert Swinhoe)記錄。儘管民間與原住民族持續流傳雲豹現蹤的傳說與目擊回報,但至今仍無研究者親眼目擊活體臺灣雲豹。現存的幾具標本多數為日治時期所留下,並由國立臺灣博物館收藏,雖為學術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據,卻缺乏近代野外發現的直接證據。2017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貓科專家群發表的分類報告中指出,亞洲雲豹應為單型種,不再區分亞種,臺灣雲豹也因此不再被視為獨立分類單位,而是因地得名的在地稱呼。儘管如此,其身影仍在臺灣的文化記憶中被銘記,也成為許多自然想像的象徵。

《永生動物園》在劇場空間中轉換場景,講述一幕幕的動物故事。圖為《永生動物園》演出現場。(攝影/張庭甄,電慈學機組工作室—張晏慈提供)

今日雲豹是否已在臺灣區域性滅絕,學界仍有討論空間。若未來真有機會進行復育與野放,其過程將涉及複雜的生態與倫理層面,不僅須具備完整的棲地條件、遺傳研究與個體來源評估,更需當地居民的充分參與與理解。否則,復育行動可能導致如同臺灣梅花鹿野放後所面臨的問題—棲地承載超限、生物鏈失衡與人獸衝突等,進一步挑戰生態系的穩定。

訪談中張晏慈提到,自然機制原本維持著生態的平衡,但人類的介入卻往往導致失衡。臺灣梅花鹿與臺灣雲豹的消失,皆與棲地破壞與過度狩獵息息相關。野放作為人類對自然生態的補償行動,承載著修復物種多樣性與生態平衡的期待;然而,這樣的行動是否真能彌補過去造成的失衡?或是否也可能淪為另一種人類對自然的操控與干預?這些問題仍值得我們深思。

當人類凝視動物時,究竟會看到什麼?在《永生動物園》中,張晏慈引用約翰.伯格(John Berger)〈為何凝視動物?〉一文中的觀點來回應:「唯有想像中的動物不容易消失。」正如伯格所言:「動物來自於視域的另端。牠們屬於那裡,也屬於這裡。同樣地,牠們同時會滅亡,卻又是永生的。」當實際的動物逐漸消失於生態環境,我們對動物的想像與敘述卻仍然存續,甚至透過藝術、科技與文化轉譯而被不斷延續。在這樣的過程中,動物成為一種記憶的載體,牠們的形象、故事與意義,在人類的世界裡,得以超越生死,獲得「永生」。


註1 Kitchener, A. C., Breitenmoser-Würsten, C., Eizirik, E., Gentry, A., Werdelin, Lars, Wilting, A., Yamaguchi, N., and Warren E. Johnson. A Revised Taxonomy of the Felidae: The Final Report of the Cat Classification Task Force of the IUCN Cat Specialist Group. IUCN, 2017, 64–65.
註2 目前臺灣博物館正在試著透過基因序列來證實,臺灣雲豹是獨立亞種。
註3 約翰.伯格,〈為何凝視動物?〉,《影像的閱讀》(遠流出版,1980),頁5。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4月號391期

李京樺(Jing-Hua, Lee)( 68篇 )

藝術研究與觀察者,現任典藏・今藝術&投資執行編輯。關注展覽策劃、當代圖像、視覺文化與其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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