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孟鴻目光向前,靈感沒有燃點
親身經歷工作室被燒毀的藝術家如何看待亂世?又如何為可能的災厄未雨綢繆?六月甫從瑞士Art Basel參展返臺的藝術家蘇孟鴻,原在北投區的鐵皮廠工作室,隨著2023年的一場大火,手稿、珍奇木雕古件、2002年台北獎獲獎作品,全都付之一炬。受訪時蘇孟鴻透露,從門口燒到一半的書籍推估廠房可能是火舌吞噬的最後一間,到現場時基於安全考量,救火人員完全不讓靠近,毫無挽救物品的機會。好巧不巧,當時正要送去參加11月的上海廿一當代藝術博覽會參展,一批十來件剛完工的屏風與平面作品,甚至已與藝廊談妥要在7月12日之前收走作品,沒想到幾天前慘遭祝融之災,也因此沒有完整的電子檔紀錄,更不及替作品投保保險。蘇孟鴻進一步提問,新作多半會在展售前才建檔訂價,此後才能夠申請保險,勢必和完成作品有時間差,有藝廊代理的藝術家都會遭遇此技術難題,更何況新進的獨立藝術工作者?

火災發生後三天內,耿畫廊火速聯繫上金車文藝中心,商借才裝修完成的承德館四樓空間,災後第十天進場,成為該工作室首位駐村藝術家,所幸適逢暑假期間不需教課,只要金車文藝中心的員工有上班,他就進工作室趕工。失去的總是最美,起初他曾試圖依樣再次創造出火場中損失的那批作品,由於其作多半歷經十來次分層上色,再透過打磨顯露出色彩變化,加上當時並沒有十分嚴謹的色彩紀錄,使得還原重製雷同的作品成為不可能的任務,也因此讓他放下了對於舊作的執念,坦言由於展出時間迫在眉睫,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心力消沉,只能將所有的感受與精力都投注於創作之中。昨日的火,燒不到明日的靈感,只要創作不輟。

蘇孟鴻重新開始後挑選新工作室,首先排除鐵皮屋,並且嚴謹投保空間適合的保險,最大的工程還是建檔工作與確實的色彩紀錄,將自己所有作品再審視一遍,也聘請了一名經理負責歸檔,以及社群、個人網站的重新優化。蘇孟鴻直呼自己因禍得福,並不認為事件對他造成精神上的巨大傷害,反而有機會接觸亞洲文化協會、金車文藝中心等,產生新的人際網路連繫。

不只面對災厄他處之泰然,問及戰火中藝術家如何自處,他表示會更專注在每日原目標上,生活是如此,創作更是如此,他分享日前身在伊朗陪伴母親的英籍友人,眼眶泛淚著講述以色列與伊朗衝突,無人機鎖定政軍要員家戶引爆的親身經歷:「即使現在被困在伊朗,他也覺得應該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只有這樣你才不是真被擊倒,如果你因為碰到這些事情,你原本想做的事情全部都放掉,那麼世界就停止了—那個時候世界才真的停止了。」戰爭總會在藝術史上留下一筆,「很多時候一些歷史事件,也是透過藝術家而流傳下來」,藝術家的角色不會因為亂世而被抹滅。

何孟娟洞見幸福的現在進行式
親身體驗了戰地生活的還有今年五月方在烏克蘭度過三週,挑戰攝影紀實性的何孟娟。早在俄烏戰爭爆發之前,就密切關注烏克蘭令人意外的現象:迅速成立的博物館危機應變小組、大量烏克蘭女性藝術家與策展人到世界各國推廣,不乏緊扣、回應她長期關注的創傷焦慮、孤獨等議題者,終於透過策展人瑪爾塔.特羅丘克(Marta Trotsiuk)抵達匈牙利,藉由陸路交通入境烏克蘭。
根據實地訪問的結果,在開戰的前三個月社會上多半以物資發放、急難救助等志工方式,支援前線最即時的需求,很難真正專業化分工、人盡其才,即便如此,多數藝術家轉換狀態相當快速,在三個月內往往能找到新的藝術創作方向,不少藝術家發展更易於交易的小件與新型態作品。

一份烏克蘭畫廊協會的報告指出,2022年全面開戰至今,烏克蘭的畫廊數成長了40%,包含何孟娟實地採訪的藝術家在內,都證實展覽數量明顯成長,而且作品在幾乎沒有國際買家的情況下,銷售還能有顯著的成長,足見戰爭期間藝術品的內需市場不減反增,展覽更是絲毫不馬虎,甚至連防空洞都能辦畫展。作品在質量與題材創新上都有所突破,百家爭鳴。最特殊的是,青壯年男性投入戰場之下,父權體制被架空,使得女性藝術家掌握話語權,並且得以掙脫傳統的凝視與約束,藝術家瓦希莉娜.布里亞尼克(Vasylyna Buryanyk)甚至重新裝修住處,讓浴缸就設置在廚房旁邊,戰火燃起了藝術家更熾烈的創作欲望,毫不保留死命地盡情生活著,「馬上實踐夢想」彷彿成為了留守家園的全民目標與責任。

正因如此,在間歇攻擊的空檔,日常活動都照常進行—事實上在戰爭當中,烏克蘭在地居民的急難救助包讓人跌破眼鏡「因為其實一般人只是為了躲防空洞,所以裡頭會有一些娛樂性質的設置,要人性化思考這些東西」 何孟娟建議估計在一至兩天,或者更短的時間要做什麼即可,不同位置地區有不同的需求,如果可能被炸傷流血的地帶,就必須隨身攜帶止血帶。

至於藝術品在戰事中的保護,烏克蘭面臨兩種不同挑戰,一是被戰火波及損毀,二是遭到俄軍搬遷剽竊,尤其因為歷史上的政權更迭國界劃分、家族背景等多重因素,有部分烏克蘭珍藏的古典藝術同時也被俄羅斯官方認定為俄羅斯藝術品。重點公共雕塑或者已經被包裹圍護,或者具有特殊歷史價值、且可以移動,已經被另外收藏安置,不諱言現當代的作品在資源有限的現狀下,官方多半無暇顧及,因此仰賴非營利組織等民間單位。

此外,民間創造的藝術品銷售新高,簡直是當地前所未有的榮景, 畫廊在戰爭當中必須面臨物流的不穩定與另類的收付款方式,與其說藝術家個人的防災包,更多需要及早準備的,其實是整個產業營運的對策 :假設沒有網路,要怎麼買賣、作展?有哪些國際組織,可以馬上動員、協助我們?
當暴戾侵擾成為新常態,烏克蘭居民更竭心盡力想要「過好日子」,並且反覆面對、檢驗「什麼是幸福」,20世紀以來幸福彷彿成為資本主義下的產物,有沒有可能幸福不是個人物質上的滿足,而是廚房裡的浴缸、防空洞裡的畫展,是無人機轟炸後親友健在的早晨?何孟娟說:「戰爭剝奪了他們的幸福,但是在我看來,他們似乎找到了幸福的本質。」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08月號3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