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藝術與潮流文化的交會處,誕生了一種獨特的收藏品門類:「Art Toys」。這一詞彙,常與「設計師玩具」或「藝術玩具」交替使用,共同指向一種跨越了玩樂與藝術邊界的物件,這並非傳統兒童玩具,而是專為成人收藏家打造,其價值根植於藝術家的原創設計、精緻工藝及限量發行的稀缺性。
隨著Art Toys從次文化圈步入大眾視野,再來到拍賣場,其多元的風格與形式,往往也使其定義與文化脈絡變得模糊。而要理解此一現象的全貌,回溯其歷史便成為一條不可或缺的路徑。我們將試圖梳理Art Toys的發展脈絡,揭示Art Toys如何從一種帶有反叛姿態、潛伏於地下、流竄於街頭的創作,茁壯成今日藝術市場與流行文化中不容忽視的力量。
Art Toys媒材前史:搪膠、軟膠與超合金的價值轉化
技術濫觴—從搪膠走向軟膠
Art Toys最經典的媒材「搪膠」(Vinyl),其技術濫觴可追溯至1924年的德國。當時,史上第一台名為「ROTOCAST」的搪膠機,透過滾塑成型技術,生產出一款巧克力復活節兔造型的玩偶。(註1)然而,真正將此材料昇華為一種獨特美學的,則是1950年代的日本。
當時,日本製造商為了開拓美國市場,取代易碎的賽璐珞,開始採用質地更柔軟耐用的軟質搪膠(Sofubi即「ソフビ」,Soft Vinyl的日文縮寫)來生產出口玩具。這種材料的物理特性使其成品中空而輕盈,富彈性且不易損壞;更關鍵的是,一體成型的工藝消除了傳統注塑的「分模線」,使玩具表面光滑無痕,觸感溫潤。正是這些特質,不僅滿足了商業上的耐用需求,更在無意間奠定了日後「軟膠」在Art Toys上的媒材基礎。
怪獸、特攝片、軟膠的黃金時代
1960年代的日本,正籠罩在一股名為「怪獸」(Kaiju)的文化狂熱之中。這股風潮由1954年的電影《哥吉拉》(Godzilla)點燃,並在1966年劃時代的特攝電視劇《超異象之謎》(Ultra Q)播出後達到頂峰。日本的玩具商Marusan敏銳地抓住了時代脈動,於同年推出了史上第一批以《超異象之謎》怪獸為主題的軟膠玩偶,屬於軟膠的黃金時代就此拉開序幕。其中一個關鍵的決策是,他們特別委託以製作可愛動物聞名的原型師河本武(Takeshi Kawamoto)操刀,此舉催生了標誌性的「日式Q版」(déformé)風格,將恐怖怪獸轉化為孩童也能親近的可愛形象。

這股熱潮延續至1969年,隨著Marusan的破產,其部分前員工另起爐灶,成立了新公司Bullmark,並繼承了原有的珍貴模具。不僅接手了「哥吉拉」的版權,更搭上了《超異象之謎》繼作《超人力霸王》(Ultraman,註2)所引爆的「第二次怪獸熱潮」。他們在這批珍貴的模具基礎上持續創新,將軟膠藝術推向了巔峰。

「超合金」的敘事革命—IP世界觀再延伸
與此同時,在軟膠玩具進行美學探索的道路之外,另一家公司POPY則開創了玩具產業的商業典範轉移。POPY由萬代(Bandai)於1971年創立,專注於IP(智慧財產權)授權玩具的開發。其劃時代的創舉發生在1974年:他們大膽引入壓鑄鋅合金,推出了史上首款「超合金」(Chogokin)系列玩具—《無敵鐵金剛》(Mazinger Z)。

POPY的革命性之處不僅在於新材料,更在於其行銷概念:他們宣稱玩具由和動畫中相同的「超級合金」製成。這一概念,使得玩具的價值核心,首次從「物質的可玩性」轉移至「概念的敘事性」。玩具不再只是角色複製品,而是虛擬世界的物質延伸,一種可供粉絲擁有的「符號」。這種將玩具與IP世界觀深度捆綁的商業模式,影響深遠,至今依然是主流。

1970年代末,怪獸搪膠熱潮雖暫時消退,卻在1980至1990年代因「懷舊」而重生。第一代玩著軟膠長大的粉絲已屆成年,他們尋覓童年逸品的渴望,開始回溯、收藏這些老式玩具,一股由下而上的收藏需求於焉誕生。這股力量,不僅將舊玩具的定位從「玩物」提升為「承載集體記憶的藏品」,更直接催生了成熟的二手市場與經典復刻的商業模式,讓玩具的生命週期得以無限延續。

Art Toys宇宙奇點:劉建文與「花園人」的誕生
自1960年代起,香港憑藉其成熟的工業基礎與深厚的搪膠生產專業,崛起成為全球玩具製造的重鎮。這座城市不僅擁有無與倫比的生產實力,更處於東西方文化的交匯點。歷史的轉捩點於1990年代末擦出火花,來自的香港藝術家敏銳地捕捉到此一獨特性,開始利用這個龐大的生產體系,其目的並非大規模生產,而是創作屬於自己的限量版藝術作品,一場重新定義Art Toys的藝術與文化運動就此拉開序幕。

此一浪潮的關鍵人物,是被譽為「設計師玩具教父」的藝術家劉建文(Michael Lau)。其創作起點,是將制式12吋的美國玩具「特種部隊」(G.I. Joe,註3)可動人偶,改裝為充滿Hip-hop氣息的街頭角色。據劉建文在一次採訪中表示,他當時的繪畫創作陷入了瓶頸,渴望能找到新的突破口,他對玩具的熱愛促成了「花園人」系列的誕生。而其1999年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的同名「花園人」個展,則被視為此運動的「宇宙大爆炸」,成為Art Toys宇宙的起源,被多方文獻視為「Urban Vinyl」(註4)的轉捩點。此一系列作品包含99款12吋人偶,其原型並非超級英雄,而是劉建文身邊的真實朋友,包含塗鴉客、DJ以及滑板手等。

「花園人」展的真正顛覆性之處,不僅在於將玩偶作自身詮釋的設計本身,更在於劉建文對「脈絡」(Context)的策略性操控。他刻意將展覽置於「香港藝術中心」(Hong Kong Arts Centre)此一大力推動當代藝術的空間,此舉本身就是一次宣言,將街頭次文化強勢地領入主流視野,並完成了一種「去商品化」與「再藝術化」的儀式。

他這一系列的佈局極為縝密:首先,挪用玩具的形式(12吋人偶)與製造過程(搪膠),卻為其注入面向成人的次文化內容(Hip-hop);其次,套用藝術界的經濟模式(限量發行以創造稀缺性);最關鍵的是,他部署了藝術界的展示模式(在正式美術館舉辦個展)。這一系列操作,迫使觀眾必須摘下「玩具」的標籤,對眼前的物件進行一次深刻的文化再評估。可以說,展出場域和呈現方式的觀念轉變,其藝術價值絲毫不亞於玩偶本身的雕塑。劉建文不僅創造了一種新玩具,他更開創了一個全新的藝術類別。這次展覽的巨大成功,不僅被2008年《富比士》(Forbes)雜誌選為「全球20大趨勢」(20 Trends Sweeping the Globe)之一,更吸引了無數藝術家與品牌投身此新興領域。
文化底色—低眉藝術鋪墊的反叛基因
若要深入理解Art Toys的美學,我們必須回溯其最精神文化前身,誕生於1960年代末洛杉磯的「低眉藝術」(Lowbrow Art),是一場源自地下的視覺革命,其文化基因深植於地下漫畫、龐克音樂、塗鴉及街頭改車文化。

「Lowbrow」一詞,由藝術家羅伯特.威廉斯(Robert Williams)於1979年戲謔地自創,旨在與當時主流藝壇推崇的「高眉」(Highbrow)藝術做出明確區隔。低眉藝術家們往往擁有紮實的古典繪畫技巧,卻刻意打破傳統藝術的疆界,從大眾流行文化中汲取豐沛的創作養分。他們挪用卡通、廣告、B級恐怖片等符號,透過強烈的敘事性與超現實的幻想場景,構築出一種既戲謔又尖銳的黑色幽默。1994年,由威廉斯等人創辦的《Juxtapoz 藝術與文化雜誌》(Juxtapoz Art & Culture Magazine),成為了整合並推廣此運動的關鍵平台。它將街頭藝術、插畫、塗鴉等看似難登大雅之堂的創作,與藝術史上受到認可的藝術流派並置,試圖建立一個更多元、更包容的藝術光譜。正是低眉藝術的這份精神傳承,為Art Toys鋪平了道路。它不僅提供了豐富的視覺語彙與顛覆性的創作態度,更關鍵的是,它從根本上挑戰了藝術的菁英主義。

標準化畫布—平台玩具的崛起
在劉建文等藝術家以獨特的個人雕塑開創了Art Toys的疆域之後,一種全新的商業模式隨即出現,將此一文化推向了更廣闊的維度—那便是「平台型素體」(Platform Toy,註5)的誕生。此概念的核心,是將玩具簡化為一個標準化的「畫布」,極大降低了跨界合作的門檻,並旨在建構一個開放的IP合作生態系。
2001年,兩大標誌性的平台玩具同年問世。日本玩具公司Medicom Toy CEO 赤司龍彥(Tatsuhiko Akashi)於 2001 年推出BE@RBRICK庫柏力克熊(也被稱為「積木熊」和「暴力熊」),其設計靈感來自於其早期產品庫柏力克熊(Kubrick)。BE@RBRICK庫柏力克熊的核心設計理念是將「熊」形素體作為一個中性的、開放的載體,讓藝術家、品牌與設計師進行二次創作 。同年,香港公司Toy2R推出了「Qee」系列,同樣以「D.I.Y.」與「畫布」概念為核心,邀請全球設計師參與。

平台玩具的出現,象徵著Art Toys的創作模式,完成了一次從「藝術家主導的獨立雕塑」到「以標準素體為核心的協作網路」的典範轉移。其革命性在於,它徹底解放了創作的門檻:合作者無論是IP、時裝設計師、音樂人或已故藝術家的遺產機構,只要提供圖案、概念等「皮膚」,即可參與其中。
這使得BE@RBRICK這樣的素體,超越了玩具本身,蛻變為一個實體的文化交流中心,讓不同領域的創意單位,得以透過一個共通的物件進行「對話」。此模式對於Art Toys成功打破同溫層,與時尚、街頭服飾等領域深度融合,並將其文化影響力推向全球,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最富戲劇性的是,這個原本作為各式IP載體的「畫布」,其自身的影響力已大到足以成為一個獨立IP。例如,夢工廠與電通便聯手,將BE@RBRICK改編為動畫影集,並於2025年3月在Apple TV+上映。這趟從「載體」到「本體」的奇幻交替,或許是平台玩具模式成功的終極證明。
藝術金融化與大眾流行文化的雙重路徑
在2010 年代以後,Art Toys正式進入了資本市場,並呈現出兩條截然不同的發展路徑:一端是以拍賣行為金字塔頂的藝術金融化,追求極致的稀缺性與天價;另一端則是以盲盒為代表的快時尚化,擁抱大眾消費與機率的魅力。這兩股看似背道而馳的力量,共同定義了Art Toys的當代面貌。
其中,最具里程碑意義的事件,莫過於2019年4月KAWS畫作《THE KAWS ALBUM》在蘇富比香港的「NIGOLDENEYE® Vol. 1」專場拍賣。這幅挪用並戲仿《辛普森家庭》及披頭四專輯封面的作品,最終以驚人的1.16億港元成交,遠超預期,也刷新了藝術家個人的拍賣紀錄。此舉象徵著Art Toy的價值,不再僅由小眾的藏家社群定義,而是被納入了全球藝術市場的資本定價體系。

與KAWS拍賣代表的高端藝術化路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泡泡瑪特(Pop Mart)的盲盒經濟代表了Art Toys另一種重要的當代路徑:從限量藝術品走向大眾化潮流消費品。泡泡瑪特於2020年在香港上市,其核心商業模式建立在「盲盒」系統之上。盲盒機制利用了「隨機性」(Randomness)的賭博心理與「稀缺性」(Scarcity)的消費慾望,鼓勵消費者重複購買以集齊完整系列,或追逐極其稀有的隱藏款 。
其中,Labubu作為由香港設計師龍家昇(Kasing Lung)創作的角色,在2019 年與泡泡瑪特合作後,成為全球現象級IP。Labubu的全球熱潮與名人(如 Blackpink 的 Lisa)的社群媒體曝光、以及龐大的二級市場(如 StockX)緊密相關 。由於供不應求,許多消費者轉向二級市場購買,導致價格飆升 。這種模式將 Art Toys的受眾從傳統的「收藏家」轉變為更廣泛的「IP 粉絲」。相比於動輒數百美元的限量 Art Toys,盲盒以其低廉的價格(約 20 美金)實現了 Art Toys 文化的「大眾化」。然而,這種「大眾化」伴隨著新的消費模式,即消費者通過一次次的盲盒「抽獎」來換取集齊系列或獲得稀有款的「快感」 。
KAWS 的拍賣紀錄證明了 Art Toys有能力進入當代藝術的頂層市場,其作品被視為可投資的資產 。泡泡瑪特的盲盒模式與 Labubu的成功,則將 Art Toys 變成了一種大規模、低成本、高頻率的消費品,其盈利能力與粉絲社群的規模高度相關 。這兩種路徑看似對立,卻共同存在並相互影響。例如,KAWS 在高端市場的成功,也會為盲盒 IP 提供文化背書,提升其在大眾心中的形象 。
Art Toys價值的定義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重構。它不再局限於傳統的藝術品價值(作者性、獨創性),或傳統的玩具價值(可玩性、娛樂性)。它的新價值體系是多維度的,包括:敘事價值(KAWS 對流行文化的挪用)、社會價值(在潮流圈的身分認證)、稀缺性價值(限量的生產模式)、隨機性價值(盲盒的抽獎樂趣)、以及金融價值(二級市場的買賣)。這五種價值相互交織,共同驅動了 Art Toys這一複雜的文化與商業現象。
何謂藝術玩具?玩具、雕塑,抑或文化符號?
Art Toys最深層的魅力,始終源於懷舊與身份認同這兩股強大的心理驅力。它們是承載情感的精緻容器,讓成年人得以透過一種成熟的收藏美學,重新擁抱童年的文化偶像(如米老鼠、辛普森家庭)與形塑自我的次文化(如Hip-hop)。正如劉建文所言,一件好的玩具,能成為人們「心靈上的朋友」。
而暫別過去,展望未來,Art Toys的疆域正被技術與商業模式的革新不斷重塑。一方面,3D列印等數位製造技術,正挑戰著傳統搪膠與鑄造工藝的權威,為個人化訂製開闢了新的可能;另一方面,傳統工藝在規模化生產,以及軟膠那無可取代的溫潤質地上,仍保有其獨特價值。

與此同時,Art Toys的成功法則,也愈發依賴IP的敘事深度與社群的經營能量。一個成功的IP,將不再只是一件玩具,而是一個圍繞角色、故事與粉絲社群而生的「文化宇宙」。歸根結底,Art Toys的恆久叩問與魅力,便在於其「邊界的模糊性」。它徹底瓦解了藝術、商品與玩具之間的傳統壁壘,並提出了一個極具當代性的交互命題:源於大眾文化的工業製品,能否被賦予藝術家的靈魂與市場的稀缺性,從而登上藝術殿?而藝術家的原創設計,又能否透過創新的商業模式,轉化為席捲大眾的流行符碼?
Art Toys對此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隨著NFT、元宇宙等數位疆域的拓展,它的未來,必將繼續跨越實體與虛擬、小眾與大眾的界線,猶如一面精巧的稜鏡,折射出我們這個時代最生動的文化光譜與商業脈動。
註1 搪塑成型為一種製造工藝,透過在熱模具內部塗覆 PVC 塑溶膠、樹脂或粉末等材料來製造空心、柔性或半剛性物體然後 將模具加熱並旋轉或倒置,使材料在模具表面形成一層。 冷卻後,將液態材料倒出,也就是「搪塑」,或將粉末熔化並凝固,形成具有精加工表面的空心部件,將模具的紋理轉移到產品上。詳請參見:“Demeng Toy, Shenzhen.” What Is a Vinyl Toy? Demeng Toy, June 19, 2024.
註2 「超人力霸王」系列之作,於香港早期翻譯為「鹹蛋超人」、中國則翻譯為「奧特曼」。延續《超異象之謎》的世界觀,開啟「變身英雄」(Kyodai Hero)的世界觀。主角將會變身成巨型超人與巨大怪獸對戰。
註3 「特種部隊」(G.I. Joe)為美國玩具公司孩之寶(Hasbro)1964年推出的可動人偶,共有四種款式,分別以美國陸軍、海軍、空軍和海軍陸戰隊為原型。每個人偶包含21個活動部件,並可與槍支、頭盔和軍用車輛等各種配件互動。詳請參見:“Minnesota Connected. ‘Happy 50th Birthday, G.I. Joe.’” Minnesota Connected Blog, February 6, 2014. https://www.minnesotaconnected.com/blog/happy-50th-birthday-g-i-joe/
註4 「Urban Vinyl」是 Art Toys 的一個子類別,其特點是取材於城市文化,如塗鴉、嘻哈(hip-hop)、饒舌(rap)和滑板文化。這個詞彙的興起與1990 年代香港的劉建文密切相關,他將街頭潮流語彙融入玩具設計,被視為 Urban Vinyl 運動的先驅 。
註5 「Platform Toy」指的是以「同一個基本範本/空白素體(blank template)」作為基底,由不同藝術家進行塗裝/表面設計的玩具。這樣的玩具通常保留範本的基本形狀與構造,但在色彩、圖案或某些外部特徵上會有所不同。這種方式讓藝術家創作更具自由性,也促進玩具社群與設計師之間的合作與變體形式(customs / reskins)。參見:Papertoys Wiki, “Platform Toys,” PaperToys Wiki, accessed September 21, 2025.
註6 Cascone, Sarah. “Sotheby’s Was Hoping This KAWS Painting of ‘The Simpsons’ Would Sell for $1 Million. It Just Went for $14.7 Million.” Artnet News, April 1,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