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談論到亞洲藝術,尤其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崛起,成立於1983年的香港資深畫廊漢雅軒(Hanart TZ Gallery)必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座標。被冠以「中國當代藝術之父」的張頌仁(Johnson Chang)在畫廊主的身分之外,也是知名策展人、評論家與收藏家,可謂最早以歷史脈絡為切入角度,有系統地回顧、梳理並推廣中國當代藝術,拓展從思想、歷史與社會轉型的整體視野。他的策展實踐橫跨學術與市場之間,兼具文化考掘與前瞻眼光,在商業與學術之間建立出一種可持續的對話機制。

隨著近年來,國際地緣政治角力與經濟放緩等各種不確定性,藝術品在市場邏輯中被視為「高回報產品」,受到波動也是必然的情況。在張頌仁眼中,藝術產業更需關注的並非短期的市場起伏,而是「面向整個大時代的挑戰」。他接著分析道,「從藝術的角度來看,目前最大的挑戰在於新技術、科技等崛起,尤其AI在許多方面表現出比人類更高效的學習或反應,儘管其中存在著有待商榷的觀念,但仍讓我們警惕到人類的感官與能力要快速適應這些強大的技術,並藉此發展出新的藝術是有相當難度的。」藝術與其他產業不同,內容是關於文化在不同時代的變遷與反應,這往往需要時間進行消化與再創造,而不是當新的科技、AI橫空出世時就要立即做出回應,張頌仁認為藝術還是要有耐心,其節奏屬於時間與精神的維度,而非技術層面的速度。

此外,這個時代也因為新冠疫情而產生一個明顯的分隔期,卻也在當時相對封閉的狀態下讓原本分離的地域文明、文化得以重新整頓自己的立場,拾掇從前斷裂的傳承。「這些都是挑戰,可是所有挑戰也都是機遇。」對於漢雅軒在2020年從核心的中環商辦搬遷至相對邊陲的葵涌工業大樓之決策,張頌仁表示,在租約到期之際,考量到整體的藝術市場與觀眾群體已顯現放緩之情勢,加上新冠疫情造成生活的不確定性,最後決定離場不是單純的退守,而是「邁向新時代」的選擇。他也指出即便畫廊搬遷到較偏僻的地點,對於專業的藝術圈人士仍具吸引力,在營運成本負擔減少的狀態下,相對寬敞、靈活的空間可以策劃更為帶有鮮明實驗性質的展覽,尤其在當前的生活型態,為新媒體藝術家製造更多發揮的機會。不過張頌仁亦坦言,這類型展覽的關注度其實並未能高效轉換為商業紅利;新科技、材料的作品之於私人收藏仍是相對邊緣的範疇。但他始終認為,藝術的長線價值不應被短期市場所遮蔽。
對歷史有所交代
藝術的潮流不斷在變化,卻也淘洗出真正具有精神厚度與文化重量的創作。正如NFT藝術的泡沫化,即說明唯有具歷史意義與思想深度的作品,方能在時間中留存。相較於追逐潮流,張頌仁更傾向深耕歷史;他長年關注的主題,是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距離、斷裂與再生。「我對於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距離、差距與革新,以及傳統怎麼轉化、如何傳承始終很感興趣,而這個題目是我們如今仍在面對的。」張頌仁指出,中國在新時代如何理解自身的傳統,是漢雅軒投入的核心方向,關注那些「對歷史有所交代」的藝術家與作品。「所謂的歷史意義,指的是對歷史有所交代。」畫廊走向一直都是關注於如何從歷史裡面找到當代的資源;在歷史當中被遺失的、不夠被重視的,如何在當前的語境找到新意義與給予應有的定位,從藝術家的創作進行挖掘,通過策展的機制使之重新浮現,成為一個大家可以參與的平台,也是漢雅軒的展覽始終有種特殊氣質之原因。

而這些藝術家有相當成熟的印度藝術團體「Raqs 媒體小組」(Raqs Media Collective),也有年輕如廣州藝術家團體「菠蘿核」。依據張頌仁的觀察,印度當代藝術通過後殖民角度來重新理解世界並與西方再次建立交流,然而他們與東方的對話卻沒有受到太多關注。「要是跟域外文化的交流來看,沒有比印度更重要的,可是綜觀二十世紀,印度文化基本上在中國是缺席的。」於此,張頌仁在2010年上海雙年展推出「西天中土」計畫,促成中印藝術與學術界的首次深入對話,之後仍持續透過論壇、展覽、電影放映和工作坊等形式,探討歷史文明與當代藝文之間的歸屬,以及探討對域外的想像如何影響本土文化。至於與印度藝術團體Raqs 媒體小組的長年合作正是此一思路的延伸,張頌仁認為他們是印度後殖民思潮當中最活躍的藝術家。「他們很早就開始關注中國的革命文化與當代藝術,這種跨地域的互文能讓我們跳脫單一國族的框架。」今年初,張頌仁在漢雅軒為他們舉辦在香港的首次個展,即便深知其創作屬於大時代論述的觀念藝術並不容易打入市場,「我更希望是藉此重新把中國、印度的交流在目前比較複雜的政治、經濟等環境之下,重新探討彼此的文化、藝術交流。」
這同樣也體現在張頌仁對「菠蘿核」的支持,這群三十多歲、廣州美院畢業的藝術家把自己成長的年代,以及在過程中對於世界的想像當作創作主題,歸結出他們的認知受到香港的媒體文化影響極為深刻。「他們觀看香港的角度,是我們自身看不到的,尤其會讓年輕一代的香港人感到特別有意思引起很大的迴響,也激起了跨世代的共鳴。」這種跨域視角讓「地方」不再只是地理概念,而是文化感知的節點。

從舊時代找到新典範
這條綿長而徐緩的軸線發展最具代表性的成果,莫過於對葉世強(1926-2012)的作品梳理與研究。這是張頌仁近十多年來投注相當氣力在推廣的藝術家甚至可謂一種藝術現象。「我覺得葉世強可以作為這個時代潮流之中的一個歷史迴響,其實應該將之視為一種『逆流而出的新典範』。他的為人、創作與處世心態能讓我們思考『隱逸傳統』到了現在還有什麼可能性?西化之後的中國有什麼文化特徵,能夠把葉世強視為中國藝術家?」

「恰恰在最近二十年以來,市場化變成了藝術的常態。而在這樣市場化的潮流當中,接受藝術學院訓練的葉世強卻對各種機制,從畫廊到拍賣、銷售甚至連展覽都抱持著抗拒心態,卻又對自己的創作必然會受到外界肯定而充滿自信,這其實是相當特殊的現象,而我也是同意他的觀點。」張頌仁笑道。
在參展本屆ART TAIPEI的選件即是以這樣的思考,漢雅軒將呈現葉世強、陳福善(1905-1995)與周綠雲(1924-2011)的作品。「我覺得他們代表了中國現代藝術最早的幾十年,卻沒有足夠被重視的藝術家。」

相較於葉世強的出世,陳福善則是另一個典範。儘管相差二十歲的兩位藝術家看似沒有明確的交集與共通性,張頌仁仍將他們並論。「陳福善熱衷介入所有的藝術機制。」他如此形容。陳福善在1930年代以函授課程學習創作的方式從體制外進入藝術圈,除創作之外,他也長年撰文引介同時期的西方藝術思潮至香港,以教學相長把自己融入到時代潮流,再從中不斷嘗試各種試驗,終在1960年代初找到自己的語言。「這是非常漫長的過程。至於葉世強的早期作品其實就相當成熟,可是他大量把這些能量投注於創作當中,也約莫是在六十歲以後。」

至於師承香港新水墨名家呂壽琨的周綠雲以女性生命力為創作內核,也同樣要至70年代確立自己一套語彙風格,其中以激霰皴最具有代表性,而後直到1990年代、2000年還是燦爛的時期。其創作關乎探索女性母體、內在生命力,從身體的小宇宙連結至世界的運行之想像,若以後設觀點觀察,她的藝術不僅可被視為女性主義的表現,更是東方哲學中「生生不息」觀念的當代延伸。

探看文化與歷史的縱深,是張頌仁始終堅持的路徑。「藝術就是把對於時代的主觀感受提煉出來。」在充滿不確定的時代,張頌仁仍以深沉的眼光審視藝術的未來,思索如何讓歷史的能量在當下重新發聲,並耐心等待與當代在某個節點交會,讓藝術成為時代的記憶與思考的容器,這也正是漢雅軒在四十年來穩健立足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