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是戰爭時期,你的防災包裡面只能帶三樣東西來創作,你會帶什麼?」
「紙筆、夾鏈袋、研磨器具」蔡咅璟說。
「紙筆、太陽能行動電源、手機」區秀詒說。
「蛤?帶行動電源和手機是作弊吧!」
蔡咅璟2024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帝國的標本」中,作品《關於戰爭的三則記事》以討論雛鴨標本展開,將觀者拉進一段關於殖民與戰爭交錯的動物史敘述。他梳理了殖民地加工產業與動物資源的運作鏈條,也回望戰時為了國家發展或物資需求而宰殺、剝製動物的歷史,將戰爭的影響擴及「非人」,對歷史的大倫理進行反詰。區秀詒《靜海武士的極盡旅程(三幕劇)》系列作品(2019-2022)也以馬來西亞、日本、臺灣等電影中的角色谷豐,來探討冷戰及殖民時期的政宣文化。她的創作主要從媒體檔案、廣播錄音、流行文化、新聞素材中提取素材,像是翻攪一層層不斷浮現又退場的時代噪音,組裝出尚未經凝視的歷史連結,並探討不同地域的國族與文化認知形塑。
在他們的創作裡,都並非直接討論戰爭本身,而是將戰爭作為敘事背景,來顯現其中可能的多重狀態與隱而不見的關係。而當歷史進入當代,面對日益緊張的臺海局勢,他們又會如何應對?

當代防災意識的觀察
儘管臺灣長期處於自然災害與地緣政治風險的雙重壓力之下,蔡咅璟坦言自己並未特別將「防災」作為明確的創作議題。但正因為他的創作始於對動物的關注,當開始深入臺灣動物相關歷史時,他很快意識到,臺灣現代化的知識體系(如動物園、博物館)多半奠基於日治時期的建構,這也讓戰爭與殖民成為他作品中無法忽視的結構背景。在戰爭語境中,「不重要的存在」往往最先被犧牲,而動物正是其中無法為自己發聲的代表。
在這樣的理解下,他進一步觀察到,身處高風險島嶼的臺灣人,早已發展出一種「與災害共處」的思維習慣—我們學會閱讀氣象雲圖,也對環境的變異具備高度敏感。雖然他自認沒有特別思考防災議題,但像《山麻雀之歌》(2022)這件作品,其實正是在八八風災後,因應霧台地區山麻雀棲地發生改變的實踐。作品中以陶土製作人工巢箱並設置於山林中,不只是為了延續物種棲息,也映射了災後重建與人類介入自然之間的倫理對話。
相較於蔡咅璟從環境與動物切入,區秀詒則將「災難」視為一種潛在的媒介語境。生於馬來西亞的她,回憶起童年時期母親非常熱衷於觀看1960年代華語歌舞片,當她長大後重新審視這些影像素材,才驚覺其中不僅夾帶政治宣傳的暗流,也潛藏著國族及身分認同的建構。對區秀詒來說,這類視覺娛樂幾乎可視為一種「非典型戰爭策略」—不透過武力或明示衝突,而是透過敘事、音樂與明星文化滲透思想與情感結構。
這種以文化為手段的「無形戰爭」,在她看來並未隨歷史而結束,反而在當代社群媒體與演算法的邏輯下持續上演。她認為,我們早已身處一場由影像主導、感知操控的長期資訊戰中。

藝術家在災害中的角色
談論到若臺灣發生戰爭,藝術家在災害中會扮演什麼角色。蔡咅璟認為藝術家有某種責任要去消化災害的苦痛。他以烏俄戰爭為例,像烏克蘭這麼長期的戰爭狀態,每個藝術家的選擇都會不一樣,有的人會選擇創作來療癒當下,這對共同身處在這個環境的人,也許是有幫助的。畢竟藝術家是創造感覺的人,在戰爭的極端情況下,痛苦的感覺需要更細緻去被處理。至於他要做什麼呢?他笑說自己是一定要親身經歷才會知道的人,不過他應該不會當下馬上以創作來回應,尤其在當代影音設備都很普及的情況下,記錄與生產是相對快速的事,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好好把我們共同經歷、共同感受的事情消化,再反芻出來。
區秀詒則懷疑若是這個情境,自己還會不會是「藝術家」這個角色,對於要不要繼續創作可能也會很糾結,因為創作好像不能算是人的基本需求,她也自認為並非是療癒系的藝術家。但如果真的要去想像一個創作的狀態的話,她以過往自己感興趣的主題為例,可能會開始搜集電台傳遞的訊息,像是廣播、新聞等等,也會觀察媒體的生態,並記錄身邊接收到的一些日常聲音。
開箱藝術家的防災包
回到「如果還要繼續創作,防災包裡面要帶的三樣東西」,兩人一定會帶的都有紙筆。蔡咅璟很直覺想像如果是在沒有電的情境下,要快速記錄一些東西,紙筆會是最簡便攜帶和取得的材料;區秀詒則想像如果真的發生戰爭,大概需要躲藏在防空洞之類的地方,那紙筆的確是不需要電力就能記錄的材料。
接著,蔡咅璟會帶的還有夾鏈袋、或是瓶瓶罐罐等一些小型的收納工具。他認為在戰爭狀態,自己可能會回到比較物質性的創作來思考,會想要蒐集一些現成物,可能是被炸過的土、碎片、殘骸等。也因此,他第三樣要攜帶的東西是研磨器具,能將蒐集到的現成物做研磨處理使用,比如說被炸彈燒過的土壤搞不好可以研磨成粉,用來做陶器或顏料。或是一些不明金屬、玻璃碎片,甚至是血,都可以被研磨、過濾、提煉出色彩。他也聯想這樣的創作形式,很像是文明史中最早期的生產方式—陶器、繪畫,都是在低限資源下還能誕生的作品。區秀詒談到她身邊其實很多朋友都開始準備防災包,所以她也有搜集一些防災的資訊,前陣子剛好發現有一款行動電源是可以透過太陽能充電,再加上她的創作都是以影像作為媒介,這樣的輕便工具讓她在各種困難情況下,都可以使用手機來進行拍攝!
不過,在訪談結束前,區秀詒突然沉思了一下說,也許她也會回到比較物質性的創作來思考。過去在美國受實驗電影教育的時候,他們很講究膠卷的物質性,當時她曾把膠卷埋在土裡,膠卷上面的化學物質會受土裡面的微生物影響而產生變化,形成獨一無二的畫面。雖然畫面的結果必然是抽象的,但她認為這個抽象性背後所隱藏的當下時空訊息,是很重要的紀錄。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08月號395期

藝術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