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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觀念藝術的黑盒子:卡拉瓦喬的人頭

打開/觀念藝術的黑盒子:卡拉瓦喬的人頭

在《手提哥利亞頭顱的大衛》一畫中,那顆頭顱依舊是他自己的頭。他以自己的斷頭入畫,呈給具有赦免大權的藝術收藏者,此象徵性的「自行了斷」行動,是一種變相行賄?是在乞求世俗的寬恕?還是面對聖靈的救贖?或是,他根本還在挑釁或戲弄世界呢?
封塔那的第一刀是具空間美學的。但空間有很多種,我們談空間,也包括物理空間、心理空間、人文空間種種。所以,封塔那的那一刀,是切開畫面一維,但並非就具現了多維美學。而美學這個說法,向來便屬於多維的領域。當我想到,觀念藝術有沒有美學上的歷史蹤跡?它真的是一種失去標準的藝術類型嗎?便不能不想到「美學」的一般概念,其實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概念。常言,觀念藝術是反美學的藝術,但如果美學已包括不美的世界,那麼,反美學的藝術,又在反什麼呢?
在斷斷續續想著「藝術觀念」與「觀念藝術」關係之同時,我的一本床頭書曾是有關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的繪畫故事。作者介紹卡拉瓦喬的開場白,便是:你如何把一個教堂聖畫的名家和被通緝的殺人犯聯想在一起?這兩個世界,對卡拉瓦喬到底有沒有衝突?或者,對卡拉瓦喬來說,根本是兩回事。
從藝術史觀點上看,卡拉瓦喬的作品已可以分兩個方向來閱讀。在方法上,他那近乎物理性的精確觀察和充滿戲劇性的明暗對照法是巴洛克藝術的先聲;在精神上,他對人性的細膩捕捉則開了現代繪畫裡,有關心理現實主義的先河。在17世紀初,對教堂約聘藝術家而言,卡拉瓦喬的確夠驚世駭俗。他以羅馬妓女為模特兒,作為聖母的擬像;在《莎樂美接收施洗者約翰的頭》中,大盤子裡的施洗者約翰頭像是他自己;在《手提哥利亞頭顱的大衛》一畫中,那顆頭顱依舊是他自己的頭。他以自己的斷頭入畫,呈給具有赦免大權的藝術收藏者,此象徵性的「自行了斷」行動,是一種變相行賄?是在乞求世俗的寬恕?還是面對聖靈的救贖?或是,他根本還在挑釁或戲弄世界呢?
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Caravaggio)的作品意義,已具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心理空間觀念。圖為卡拉瓦喬的《大衛打敗巨人哥利亞,1605-6》,巨人頭像為藝術家本人。
如果,杜象能把一個尿盂命名為噴泉,那麼,我們怎麼看待卡拉瓦喬把一個妓女塑造成聖母?卡拉瓦喬的頭,可以是施洗者約翰的頭,可以是惡巨人哥利亞的頭,換言之,他也是一個表演者,就像當代的女藝術家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1954-),她出道時,便是自拍了一系列仿擬電視人物的影像。沒有相機,這位火爆浪子卡拉瓦喬不假他手,耐心地把他這些表演行動畫下來了。也因為他有畫下來的本領,他在當時還可以遊走法律邊緣,甚至掙了一些讓他再揮霍喧鬧的錢。
 
無疑,卡拉瓦喬現在被視為藝術史上的「傳統畫家」,但他在17世紀初的義大利,則算是藝界異端。即使在今日,任何一個藝術家,如果要經歷卡拉瓦喬的所有狂亂,以至於留下畫出哥利亞頭顱那樣充滿錯綜複雜的神情,他依舊也是藝界的異端。問題是,藝界異端不是一種個人行為而已,卡拉瓦喬之為卡拉瓦喬,是因為他留下了幾百年來,人們還有興趣或不解的作品。
卡拉瓦喬的作品之具有現代主義的意味,即在於他那心理現實主義式的美學觀,呼應了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美學觀。作為現代主義的影響代表之一,尼采提出不要到超驗世界捕捉人的本質,而是要到族群生活,到現象界中,到人的心理、生理的構成狀態裡找尋。尼采曾極端地去除了道德目的,連藝術目的都嫌是「自己咬住尾巴的蛔蟲」。他歌頌最原初的藝術創造狀態,酒神祭的精神狀態。針對過去歷史中宗教、哲學、藝術所閹割掉的非常美學,尼采更提出「敵意的昇華」。
在剷除道德與教化偽裝之後,他把藝術置放在「醺醉」的狀態,包括最古老、原始的性衝動、巨大慾望下的強烈情緒、破壞或酷虐的狂亂,還有腎上腺功能高漲的意志之醉。他點出,醉的本質是力的揮發,飽漲、膨脹、緊張、強大。在酒神狀態中的人,情緒敏銳,有強烈悟性與揣測本能,不放過每個暗示,不斷變換自己,在戲劇化的狀態中,以變幻之眼,觀看或演出變形之境。
 
這種非理性創作狀態的頌揚,使神經質與歇斯底里的美學,進駐到非常態美學的疆域,將人性中的悲劇性格,提昇到黑色喜劇的場景。我不知道是否合適使用「神經質的現實主義」來形容卡拉瓦喬的作品特質和尼采的美學論點,但當我凝視《手提哥利亞頭顱的大衛》一畫中的「卡拉瓦喬人頭」,我久久不能離開畫面。這種閱讀經驗,我有過兩次。一次是面對梵谷(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的《星夜》真跡,那些眩目的黃色和藍色漩渦,像銀河黑洞一般,具有懾人的能量,它們彷彿活了過來,能夠產生一股生命魔力,不准你閃避或逃走。
高千惠《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書封。
另一次是站在德國中部的鄉間,我在風力發電機林立的黃昏草原上,感受到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晚禱》的神祕寧靜力量。這兩種精神感動都與自然的感召有關。不過,我的這種感動,也可能被譏為是一種濫情。那意謂著,審美經驗實在是件私人的事,也不一定可以分享出去。理智的藝術觀一度取代感性的藝術觀,這是藝術的觀念發展現象之一,所以,也只能說是鐘鼎山林,各有其美的體質。
回到面對「卡拉瓦喬人頭」的情境,我在人頭所顯露的獸性、卑微、罪感、懺意、不馴等複雜的交錯情結,感受到「人之為人」的原始真實。尤其是那一開一閤的不同眼晴,一個瞠目,一個微垂,眉宇間的額蹙,猶如天堂與地獄間的欄柵,如此咫尺天涯。對於「卡拉瓦喬人頭」的人性表意,我選擇相信他的藝術是和罪惡相互折磨出的一種代價,只有他知道是否可以扯平。他在用真實的生命行動演出之餘,居然可以一筆一筆地畫出他的罪感,捕捉了自己想像中的處死鏡頭。
 
從這層面上看,我認為卡拉瓦喬的「表演」或「記錄」,都比當代一些觀念行為藝術家的「表演」或「記錄」更真實、更具藝術性、更擁有美學論述。如果說,因為卡拉瓦喬是用「畫」的,便不如一個當代藝術家用「演」的,藝術的觀念演進,顯然被獨裁地設定了。
 
卡拉瓦喬的閱讀,給我的釋放是:觀念藝術有其美學上的歷史蹤跡,但它不是一種具有標準認知的藝術類型,它能夠有的認知,就是保持懷疑態度的思考。基於此,我認為前衛有其經典源頭,真正的經典也有其不易推翻的前衛性。(本文節錄自《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
高千惠(Kao Chien-Hui)( 95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