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來自天堂的風暴: 戰後班雅明、保羅克利與柏林的歷史天使

來自天堂的風暴: 戰後班雅明、保羅克利與柏林的歷史天使

透過班雅明的寓意,《新天使》因此變成了「歷史天使」的經典形象。博德博物館投身張羅在柏林有天使樣貌的藝術品,特別是那些對納粹極權主義與二戰有「記憶」的作品。這些「天使」們有的是在戰爭期間被破壞的藝術品,有的是戰後的影像紀錄,以及思辨戰後社會變遷的電影等。這些作品都被展示在博得博物館的特展「歷史的天使:戰後80年的班雅明,保羅克利與柏林的天使 」,它們就像是班雅明「歷史天使」的after life,持續回溯、記憶、哀悼、批判這段不停被重演的歷史。

今年(2025)5月8日正是二戰在歐洲大陸停戰後的80週年。為了持續思考這場戰爭與納粹國家社會主義所帶來的影響,德國博德博物館(原凱撒・腓特烈博物館,Kaiser-Friedrich-Museum)特別從以色列博物館調借一幅保羅克利(Paul Klee)的水彩《新天使》(Angelus novus,1920),到柏林展示。

柏林博物館島上,博德博物館的側面掛著特展「歷史天使」的布條。 (攝影/吳挺嘉)

之所以要在這個時間點展示這幅畫,其實是因為這幅畫跟二戰歷史有一段緊密的連結。而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與其在二戰的際遇都和此畫脫不了關係。班雅明曾是這幅畫的收藏者,甚至曾掛在他柏林的公寓多年,並伴隨他在納粹奪權後到法國流亡的生涯。在他生前未完成的著作《歷史哲學論綱》(Ü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中,班雅明有一段話關於此作:

有一幅克利的畫,名為《新天使》。

畫中描繪著一位天使,看起來像是正準備離開某個他凝視著的東西。

他的雙眼瞪大,嘴巴張開,翅膀伸張著。歷史的天使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透過班雅明的寓意,《新天使》因此變成了「歷史天使」的經典形象。博德博物館投身張羅在柏林有天使樣貌的藝術品,特別是那些對納粹極權主義與二戰有「記憶」的作品。這些「天使」們有的是在戰爭期間被破壞的藝術品,有的是戰後的影像紀錄,以及思辨戰後社會變遷的電影等。這些作品都被展示在博得博物館的特展「歷史的天使:戰後80年的班雅明,保羅克利與柏林的天使 」(Der Engel der Geschichte: Walter Benjamin, Paul Klee und die Berliner Engel 80 Jahre nach Kriegsende),它們就像是班雅明「歷史天使」的after life,持續回溯、記憶、哀悼、批判這段不停被重演的歷史。

保羅克利,《新天使》,1920。

徘徊的天使

展覽裡一件值得注意的動態影像作品:溫德斯(Wim Wenders)所執導的《慾望之翼》(Der Himmel über Berlin,1987年)。原作是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劇情片,在此展播放的是經過特殊剪輯的短片版。此版本主要聚焦在兩位天使Damiel和 Cassiel具有表演性的徘徊移動。他們終日徘徊在柏林圍牆的兩側,傾聽不同市民的心聲(或是心酸)。

溫德斯,《慾望之翼》,在柏林國家圖書館的天使Damiel,1987。(© Road Movies – Argos Films)

其中有一幕是在西德的柏林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西國圖」),攝影機呈現兩位天使的視角,穿梭游移在西國圖的讀者之中。由於天使聽得見一般人聽不見的心聲,理當安靜的西國圖,此時卻眾聲喧嘩。其中有一位女性讀者輕聲地讀出她正在閱讀的文字「班雅明在1921年買下了保羅克利的《新天使》」。天使從她的背後經過,並聽到這段話,也就是在這一個時刻,溫德斯的徘徊天使與班雅明的「歷史天使」相遇了。

溫德斯,《慾望之翼》劇照。取自:網路

這個相遇不但連結了在電影裡徘徊的天使和班雅明的歷史天使,同時也連接戰後與戰中兩個不同時空的柏林。這點我們可以在《慾望之翼》的另一幕看得更清楚:離西國圖不遠處是波茲坦廣場(Potsdamer Platz),一個在戰前柏林的市中心,戰後全被夷為平地。天使Damiel伴隨一位老先生,在波茲坦廣場的廢墟中找尋自己的過往,且時不時追憶尚未開戰的市景。電影用畫外音呈現他所描述的過往繁華場景,眼前的影像蒙太奇卻是被戰爭炸毀的廣場。這時的旁白與畫面產生極大的對比。雖然班雅明在生前並沒有目睹到柏林——他所生所長的城市——被轟炸的情景,但班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的描述似乎預示了這歷史性的災難:

他(歷史天使)面向過去。在我們看來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不斷地把殘骸堆疊在殘骸之上,並將它們擲到他腳前。

他想要停下來,喚醒死者,將破碎之物重新拼湊起來。

但有一股來自天堂的風暴吹來,扯住了他的翅膀,強大到讓他無法將翅膀收回。

這股風暴無情地將他推向未來,然而他背對著未來,被迫向前飛去,眼前的廢墟堆積得越來越高,直衝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指的「進步」(Fortschritt)

這場被班雅明描述栩栩如生的災難,印證了他死後開戰的世界。似乎在任何時代最先進的科技都被運用在軍事上。軍事與科技是一把雙刃劍,劃開防禦與攻擊,保護與殺害單薄的界線。歷史天使卻無法駕馭這被班雅明稱為「進步」的風暴,只能無能為力地瞪大雙眼,看著這把劍劃開人類歷史的傷痕。此無能為力似乎與《慾望之翼》的天使有所呼應:徘徊在戰後的柏林,傾聽市民的心聲,卻什麼也不能做。

Gisèle Freund 所拍攝的班雅明肖像。(攝影/吳挺嘉)

憂鬱的天使

在《慾望之翼》放映後兩年,柏林圍牆戲劇性地倒塌了。此事件揭示了人類歷史的新篇章。甚至有人用「歷史的終結」來描述西方自由世界的勝利。人們在歡心鼓舞的同時,似乎也在高呼那稱之為「進步」的東西,與其背後所代表的線性史觀,就像一道單軌列車一樣,不假思索地直通未來。然而在柏林圍牆倒塌後,雖然冷戰暫時結束了,世界各地的衝突與戰爭卻沒有停止。西方自由主義所支配的世界並沒有「終結歷史」,反而越來越多人對「歷史的終結」所代表的線型史觀產生質疑。

這些質疑讓我們在事件被歷史化(Historicization)的過程中感到並不那麼樂觀。甚至有些憂鬱。在「歷史的天使」的特展裡,有一幅版畫也許最能表達面對此過程的感受,那就是杜勒的《憂鬱I》(Albrecht Dürer, Melencolia I,1514)。這幅版畫呈現一位手撐著頭的天使,抑鬱地望向遠方。班雅明對此畫並不陌生,據說他曾經收藏過它的複製品。我們不知道這位天使憂鬱的眼神望向的遠方是什麼?會不會也是一陣災難性的風暴?那個被班雅明所描述地「一場單一的災難,不斷地把殘骸堆疊在殘骸之上」?會不會就是我們不斷重蹈覆轍的歷史?

杜勒,憂鬱I,局部,1514。(© 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 Kupfer- stichkabinett / Dietmar Katz, Public Domain Mark 1.0)

失蹤的天使

另一件有趣的展示品是一幅黑白複製畫:卡拉瓦喬的《聖馬太與天使》(Caravaggio, Der Evangelist Matthäus mit dem Engel,1600)。這個黑白複製畫呈現《馬太福音》被書寫的過程與一位天使的在場。雖然聖馬太看不見這位天使,但這位天使輕柔地引導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完成福音書。

然而我們可能會問:這幅義大利巴洛克風格的畫作跟二十世紀的歷史有什麼關聯?博物館又為什麼要展示複製畫,而不展示真品呢?況且這幅畫就是此博物館的館藏。

原來當柏林處在戰火時,大多數的館藏都四散在防空洞裡。在當時,約有440件畫作遺失,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這幅卡拉瓦喬的大作。卡拉瓦喬生前畫了兩個版本,這個在戰火失蹤的畫是第一個版本。這幅畫原先是為了擺在羅馬聖王路易堂(Contarelli-Kapelle von San Luigi dei Francesi in Rom)的委託製作。 然而第一個版本讓委託者非常地不滿意,因為聖馬太在這個版本衣衫襤褸,手無力地擱置在福音書上,看起來像是個未受教育的貧人,而不像聖人。此畫所呈現的聖馬太似乎沒有能力書寫福音書,反而是被那看不見的天使帶領, 一字一句地的拼湊出聖經故事/歷史的。

卡拉瓦喬,《聖馬太與天使》,1600。 (攝影/吳挺嘉)

雖然此畫在戰爭中悲劇地遺失了,但並沒有被遺忘。相反地,它的遺失更彰顯它曾經的存在。藝術史家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Ernst Gombrich,The Story of Art,1950)的第一章就比較分析卡拉瓦喬的這兩個版本的《聖馬太與天使》。他評論第二個版本(依然被掛在羅馬聖王路易堂),相較於第一個版本「比較不誠實與不真誠」。換句話說,他認為這個黑白複製品的原作,更誠實地描繪出藝術家所想像地福音書製作的場景。

如同班雅明,貢布里希也是猶太人,他們都在納粹極權的暴政下被迫流亡:班雅明從柏林到巴黎;貢布里希則是從維也納到倫敦。 在戰火下顛沛流離的世界,貢布里希和班雅明從未停滯構思與書寫。特別是在戰爭的非常時期,很難有機會接觸藝術作品,貢布里希大多數都是靠研讀複製品來做研究。這幅《聖馬太與天使》在消失之前,幸運地被攝影機記錄下來。縱使原作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此機械複製後的黑白影像依然保存我們對它的記憶。這個黑白像是在悼念此作,任何強加的色彩都無法掩蓋此畫在戰爭中遺失。也許只有這個黑白——象徵弔念的顏色——更彰顯此畫的(不)在場;也許只有這個機械複製的影像,更使人無法忘卻讓此畫消失的歷史災難。

歷史的天使

最後我們回頭來看保羅克利的《新天使》。在這場班雅明稱之為「進步」的風暴,與其所帶來的暴力與災難不斷地威脅我們直至今日。除了可見的軍事衝突之外,當代「進步的科技」還有電腦、人工智慧、武裝機器人、無人機等。暴力也不一定只體現在具體的戰爭中,我們也常在日常科技使用中經歷暴力,像是人臉識別的種族歧視,社群媒體所培養出「歧視女性與性少數」的同溫層,數位化資本主義的剝削設計等。這些科技被現代與後現代的社會視為繁榮與進步的表徵,大多數的人們——只要他們不是受害者——也因此而感到快樂。但在歷史天使的眼裡,這些科技是否漸漸帶領我們到下一場即將爆發的戰場?這些暴力與歧視會不會將未來化為廢墟?我們每天呼叫的Siri會不會在此時變成殺人機器?

這位歷史天使在歐洲二戰結束後80年被掛在柏林的博物島上。此時歷史天使要展示的不只是二戰的終止,更是跨時代與之前(卡拉瓦喬,杜勒)之後(溫德斯)的歷史對話。此對話在特展「歷史的天使」產生出一張錯綜複雜的時間網。這個被天使們所建構的「網狀」時間——相對於「進步」所推崇的「線性」時間——不斷地提醒,我們過去所發生恐怖的事件是如何交錯並不斷回歸的。這些令人震驚的歷史事件竟然也漸漸地被當代人遺忘,一步一步地讓「進步的科技」如風暴般地將我們吹向毀滅性的未來。

但望向我們的天使們(藝術品)都記得一清二楚。在展間的正中央,保羅克利的《新天使》眼睛瞪大,嘴巴張開,牙齒爆裂,頭髮像紙片般的捲曲,雙翅像被風暴吹歪的物件,他的神情界在稚氣的孩童與凶惡的怪物之間。在二十一世紀的此時,仍從天堂呼呼吹來的風暴中,我們真不知道那張開的嘴巴是在禱告或是大笑。

保羅克利,《新天使》,局部1920。(攝影/吳挺嘉)
吳挺嘉( 1篇 )

新北人,巴黎第八大學藝術與媒體生態學碩士,現居柏林。從事媒體藝術創作與文化研究的工作,長期關注藝術的知識生產、後殖民媒體研究、數位文化的情感理論(Affect theory)。目前正於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University of Music and Performing Arts Vienna)擔任博士研究員(Structured Doctoral Program),研究主題是「後電影」。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