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的女神風采與法力各有千秋,向來難以定奪孰高孰低。然而,若提到最強大的首席女妖,人設鮮明的梅杜莎(Medusa)當之無愧,光是滿頭蛇髮的形象已讓人不寒而慄,更遑論在遭到珀爾修斯(Perseus)斬首之後,雙眸仍保有將人石化的魔力,也造就珀爾修斯與梅杜莎的故事成為千百年來熱度不退的圖文題材。然而,在英雄光環的對照下,致命女妖梅杜莎所代表的死亡陰影是無從參透的惡意抑或命運弄人的原罪,而在歷代創作者眼中的她又是什麼模樣呢?
從戈爾貢化名梅杜莎
話說從頭,女妖戈爾貢(Gorgon)是古希臘時期即流傳的角色,特徵為長有蛇髮、尖牙、翅膀、鱗片等形象,並經常被刻劃成怒目圓睜、吐舌齜牙的威嚇表情,裝飾於門牆、墳墓與盾甲以做辟邪之用。而刻有戈爾貢形象的石像,就目前可追溯於西元前六世紀在希臘科孚島(Corfu)的建築三角楣飾。

希臘詩人赫希俄德(Hesiod)所寫的《神譜》(Theogony)被視為完成於西元前730年至前700年間,此書講述自宇宙誕生以來的神話傳說,確立神界以宙斯與其家族作為主掌核心並整理其龐大的譜系。在此書中,提出戈爾貢從單人變成斯忒諾(Stheno)、尤瑞艾莉(Euryale)以及梅杜莎(Medusa)三姊妹的說法。

而後,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於西元8年完成的《變形記》(Metamorphoseon libri)分為15卷,集結約250個希臘羅馬神話,就如題名所示,大多描述人物因故變成動植物乃至自然物質的故事,時間軸自宇宙創立到羅馬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掌權。奧維德在既有的故事情節融入個人想像並流露出超越時代的陰性書寫之觀點,對後世的藝文創作影響深遠,啟發了但丁(Dante Alighieri)、喬叟(Geoffrey Chaucer)乃至於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等文學家,而繪畫、建築與音樂領域亦經常援用《變形記》內容為發想。關於梅杜莎的形象,在《變形記》當中則以英雄珀爾修斯之口,道出原本貌美的她何以是三位戈爾貢當中唯一長有蛇髮的原因。

《變形記》是極受歡迎的文學經典,持續被翻譯為不同語言流傳,而最早的木刻版本為1484年在布魯日(Bruges)發行,到了圖畫書最為風行的16世紀,甚至出版了上百種的插圖版本。當中以德國紐倫堡雕刻家維吉爾.索利斯(Virgil Solis, 1514-1562)製作插圖的版本最為知名,此部作品於他逝世的隔年才正式出版,但後來經比對畫面構圖與稍早在1557年由里昂雕刻師伯納德.所羅門(Bernard Salomon, 1506-1559)製圖的版本不僅都是178張,主題與畫面也都有高度相似,儘管這揭示出索利斯版本的原創性並不高,但其精美的品質仍備受推崇。

而存世作品多以英雄人物與神話故事為主題的義大利藝術家安東尼奧.坦佩斯塔(Antonio Tempesta, 1555-1630)也在1606年出版一套多達150張的《變形記》版畫,遭到斬首的梅杜莎裝束造型與一般女子無異。

英雄與女妖的兩樣情
在普遍流傳的版本中,梅杜莎為海神佛西士(Phorcys)和克托(Ceto)之女,外型姣好並有著美麗的金髮,然而在雅典娜(Athena)神殿服事的梅杜莎卻因為貌美而遭到海神波賽頓(Poseidon)的侵犯,認為此舉褻瀆神殿的雅典娜卻憤而將梅杜莎變成面容醜陋且長有蛇髮的形象,當人們與之眼神對視時會變成石像。而兩個姊妹也同遭詛咒,雖然沒有將人石化的魔力卻擁有不死之身,自此隱遁行跡。
阿爾戈斯國王(King Acrisius)因為得到將遭孫子殺害的神諭,而將女兒達妮(Danae)囚禁房中,然而宙斯則化為黃金雨使她受孕誕下珀爾修斯。國王不敢直接殺害神之子,因此將母子倆放在木箱中流放於海上自生自滅,最終被小島的漁夫所救而珀爾修斯也長大成人。不過,島上國王波呂得克忒斯(King Polydectes)向來覬覦達妮的美貌,為除去珀爾修斯便佯稱要迎娶別國公主而向眾人要求賀禮,珀爾修斯因為無禮可送而被國王指定要戈爾貢梅杜莎的頭顱。
珀爾修斯在獲得信使神荷米斯(Hermes)的帶翼涼鞋與寶劍、雅典娜的神盾、特製皮囊以及冥王黑諦斯(Hades)的隱形斗篷後也順利找到戈爾貢的藏身之處,透過盾牌的反射影像找到熟睡的梅杜莎將其頭顱砍下。而梅杜莎頸部噴出的血液,則降生為雙胞胎天馬佩加索斯(Pegasus)與巨人克律薩俄耳(Chrysaor)。珀爾修斯在斗篷的掩護下避開兩個戈爾貢的追擊,在返途中將不欲接待他休息的阿特拉斯國王(King Atlas)予以石化,使之成為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脈(另一說為阿特拉斯不堪承受擎天的痛苦,而要求珀爾修斯將自己石化)。接著,又英勇斬殺海怪以解救被獻祭的衣索比亞公主安朵美達(Andromeda)因而締結婚約。


珀爾修斯在返回島上後旋即將波呂得克忒斯國王石化,也在婚禮中把前來搶奪安朵美達的菲紐斯(Phpneus)和士兵變成石像。最後,珀耳修斯將梅杜莎頭顱獻給雅典娜,她將之鑲嵌在神盾上(一說為胸甲),這也讓梅杜莎衍生出守護者、保護者的象徵意義。而這般典型的英雄救美並迎來幸福結局的故事,自然也成為歷代傳唱與再現的名場面。


除了強調珀爾修斯的英勇與戰鬥過程中的驚心動魄,也有著重於呈現文本所述梅杜莎頭顱的恐怖形象之經典畫作。如:義大利藝術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受到樞機主教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的委託,在1595-97年間繪製兩件構圖類似的《梅杜莎》盾牌,於1598年致贈給梅迪奇大公Ferdinand I de’ Medici;梅杜莎雖為妖物,但也因法力強大而被轉化為智慧與謹慎的象徵,這是梅迪奇家族相當重視的觀念。卡拉瓦喬以擅長的明暗對照法描繪梅杜莎在遭到斬首的瞬間,瞠目張口、鮮血滴淌的驚駭表情,也反映他對暴力美學的推崇與高超技法。此外,這套作品固然以充滿戲劇張力的描繪而令人印象深刻,但明顯非女性的面孔也成為討論的話題之一,實際上確為卡拉瓦喬的自畫像。

而巴洛克時代的西班牙藝術家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9)於1617年所畫的《梅杜莎之頭》(The Head of Medusa),場景設定為珀爾修斯要去營救安朵美達而暫時將梅杜莎頭顱放置於沙灘上,可見梅杜莎怒目圓睜、蒼白的面容猙獰、蛇髮仍在狂肆扭動,而一旁還有蠍子、蜘蛛與蜥蜴等令人生畏的動物,在在凸顯梅杜莎的可怕與怨念。

改寫經典
關於梅杜莎的故事也持續有改寫的版本問世,在1851年出版的《給女孩與男孩的奇幻書》(A Wonder-Book for Girls and Boys)是美國浪漫主義小說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所改寫的希臘神話選集。在1893年發行的版本由英國藝術家暨書籍插畫家沃爾特.克蘭(Walter Crane, 1845-1915)繪製配圖,他本身也是知名的兒童讀物創作者。
此書以青年布萊特(Eustace Bright)向一群孩子陸續講述六個希臘神話作為劇情的推進,當中穿插著孩子們對故事情節的感受、討論等互動,以及對他們所處的自然環境之描述。首篇故事便是《戈爾貢的頭顱》(The Gorgon’s Head),描述自小與母親遭到惡人放逐至海上的珀爾修斯被好心的漁夫所救,但卻時常受到小島國王的威迫。珀爾修斯在壞國王的慫恿下,需斬殺女妖的頭顱作為國王迎娶別國公主的賀禮。在此版本的梅杜莎除了標誌性的蛇髮之外,還被描述為長有獠牙、堅硬鱗片、黃銅尖爪與金色翅膀等近似於變種昆蟲的恐怖形象。珀爾修斯在自稱快銀(Quicksliver)的神秘人物(原形應為荷米斯)的幫助下,以仙女寧芙(Nymph)贈與的配備順利斬殺梅杜莎並回到島上。可是,國王與朝臣們卻嘲諷他無功而返,為求自清的帕休斯只好拿出頭顱而使咎由自取的惡人均遭石化,母子從此得以平靜度日。

由上述可知,故事省略了珀爾修斯在回程時營救公主的驚險過程,以及之後在婚禮爆發的混戰,更強調於主角的善良與對抗惡勢力的果敢。此書大幅刪修原版劇情的原因在於,霍桑是在女兒出生後執筆,身為父親的他有意識要清除所謂古老異教徒的邪惡並導入道德感。因此,儘管他以希臘神話為底本卻簡化甚至略去諸神鮮明的愛恨情慾等人性情節,以符合兒童讀物的定位,旨在傳遞鮮明的善惡二元對立與邪不勝正的價值觀。
梅杜莎的美麗與哀愁
相較於中世紀、巴洛克藝術時期的藝術家在呈現珀爾修斯與梅杜莎的故事時,大多著重於英雄征戰的場景烘托,以及梅杜莎的駭人形象與魔力,畫面充滿情緒張力。19世紀以降的藝術家對梅杜莎個人的境遇與精神則有更深入的揣想與刻劃,而淡化其帶有危害性的女妖人設。
興起於19世紀中期的前拉斐爾派(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經常以神話傳說或中世紀浪漫故事為題,作為人類社會追求現代工業化而淪喪傳統價值觀與美感的反抗。主力藝術家愛德華.伯恩-瓊斯爵士(Sir Edward Coley Burne Jones, 1833-1898)的畫風即因充滿詩意聯想的形式美與精神性而廣受矚目,政治家亞瑟.貝爾福勳爵(Lord Arthur Balfour, 1848-1920)在1875年委託他為倫敦居所的音樂室製作畫作。伯恩-瓊斯最終擇定珀爾修斯的故事,並以文學家好友、英國藝術與工藝美術運動的領導者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的詩作《人間天堂》(The Earthly Paradise)敘述來描繪此系列作品。他共投入長達十年的時間創作,儘管最終並未完成,但從其存世的試作仍可見精彩的構圖巧思與情感渲染。
伯恩-瓊斯在此系列的《珀爾修斯與格賴埃》(Preseus and the Graiae)(註1)畫面上方以拉丁文概述故事內容。有感於梅杜莎遭到侵犯卻還受罰成妖,莫里斯在詩中描述她因為失去漂亮的金髮而傷神踱步,伯恩-瓊斯在《發現梅杜莎》(The Finding of Medusa)亦著重在她哀戚面容的描繪而非強調可怕的蛇髮,亦不像常見的文本是在睡眠時被珀爾修斯發現,梅杜莎的夜不成寐讓觀者也不禁同情她的不幸遭遇。

在《梅杜莎之死 I》(The Death of Medusa I),伯恩-瓊斯忠實重現了梅杜莎的血液化為兩子——飛馬與巨人,並在各個人物旁標示名字,而畫面右下方還有數條被斬斷的蛇髮在地面蠕動,顯得相當生動。接續的《梅杜莎之死 II》》(The Death of Medusa II)呈現珀爾修斯將頭顱放進袋中、準備逃離現場,在此同時,兩名戈爾貢發覺梅杜莎遭到殺害而騰空飛起尋找兇手,卻因看不見珀爾修斯而伸手探索的驚險瞬間。


此系列以《有害的頭顱》(The Baleful Head)作為終章,描繪珀爾修斯要對安朵美達表明自己是宙斯之子並向她求婚,而為避免公主遭到石化,便用水面倒影的方式讓她一睹梅杜莎的樣貌。他一手牽握心儀的公主,另一手舉著表情平和的梅杜莎頭顱,以結實纍纍的果樹作為襯托而大幅削弱其恐怖意象,都流露出珀爾修斯的體貼。而三人面容齊聚在水面的構圖設計也讓觀者視點一同聚焦於畫面中心,從公主睜大的眼睛可得知她驚異的情緒。此作的氛圍溫暖、細節完整,與前面的冒險情節形成高度對比,也暗示兩人迎來幸福的結局。

而後,關於梅杜莎形象也陸續有跳脫除傳統文本的詮釋,如:瑞士的象徵主義藝術家阿諾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 1827-1901)筆下的《梅杜莎》則在漆黑的背景中浮現,其蒼白面容與哀戚眼神令人心折,而標誌性的蛇髮也呈現垂墜的狀態顯得落寞無力,這種欲說還休的神情亦讓觀者難以移開目光。而值得玩味的是,同為女性的英國藝術家溫妮弗雷德.霍普.湯瑪斯(Winifred Hope Thomas, 1864-1944)的《梅杜莎》則以朦朧的筆觸描繪出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僅用穿梭在髮間的青蛇暗示其身分,置身於彷彿海岸的洞穴中也呼應她本為海神後裔的血統,徹底翻轉之後淪為女妖的負面形象。


仰望星空中的梅杜莎
再回到希臘神話的脈絡,珀爾修斯與安朵美達最終化身為英仙座與仙女座,這兩個星座也名列在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 約90-168)的著作《占星四書》(Tetrabiblos)中所制訂的48個星座之中。
1825年在倫敦推出初版的《烏拉尼亞之鏡》(Urania’s Mirror)(註2)是一套盒裝32張的星座卡片,圖版由當時知名的英國雕刻師Sidney Hall(1788–1831)所製,有黑白與手繪水彩的兩種版本,但原初創作者的身分不明。此套卡片的特色在於星星皆有打洞,以便持卡對著光源時重現星星在夜空中的排列狀態,兼具娛樂與教育性質。《烏拉尼亞之鏡》共匯集79個星座,但並非所有星座都獲天文學家認可,其中一個子星座「梅杜莎的頭」(Caput Medusae)便被一併繪製在英仙座卡片上,標題為《珀爾修斯與梅杜莎》(Perseus and Caput Medusae),呈現珀爾修斯一手高舉染血利劍,另一手拎著梅杜莎頭顱的經典英勇形象。

而這套星座卡片的創作靈感被認為受到英國教育家暨修辭學家亞歷山大.賈米森(Alexander Jamieson, 1782-1850)於1822年出版《天體圖集》(Celestial Atlas)啟發。此圖集含括30張星座圖表之外,還有星座的文字介紹、1820年主要恆星位置列表以及供學生練習的內容等。在賈米森的版本中,英仙座雖然與仙女座繪製於同一圖版,然而,珀爾修斯的裝束與手持梅杜莎頭顱的造型則與較晚發行的《烏拉尼亞之鏡》內容近乎一致,這或許也是後者的創作者為避免引發抄襲爭議而選擇匿名之故。

綜上略舉數例,可以看到梅杜莎因為美貌而招致一連串不幸的悲劇色彩在不同時代的審美意趣下展現各異面貌;從早期被視為可怕的妖物並總以襯托珀爾修斯英勇事蹟的標配出現,到後來逐漸成為畫面的主角且其內心狀態也獲得深入觀照,藝術家在描繪其充滿力量的眼眸之外,也逐步還原她最初有血有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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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格賴埃為灰衣老婦的形象,三人輪流使用一顆眼睛與牙齒,珀爾修斯趁她們交接時奪走眼睛以逼問戈爾貢三姊妹的藏身之處,另一說為逼問仙女寧芙的居所以獲取斬殺梅杜莎的裝備。
註2 烏拉尼亞為宙斯與記憶女神摩涅莫緒涅(Mnemosyne)之女,在希臘神話中主掌天文學和星星。
參考資料
奧維德(Ovid)著,呂健忠 譯注,《變形記》,臺北:書林出版,2008。
Edith Hamilton 著,余淑慧 譯,《希臘羅馬神話:永恆的諸神、英雄、愛情與冒險故事》,臺北:漫遊者文化出版,2015。
Ovid: Metamorphoses Illustrated by Virgil Solis, University of Glasgow(2024-08-05瀏覽)。
Nathaniel Hawthorne,〈A Wonder-Book for Girls and Boys〉, Internet Archive(2024-08-06瀏覽)。
Changing Paintings: 20 Perseus kills Medusa, The Eclectic Light Company(2024-08-07瀏覽)。
The Story in Paintings: Perseus and Edward Burne-Jones 1, The Eclectic Light Company(2024-08-07瀏覽)。
Urania’s Mirror(2024-08-09瀏覽)。
Celestial Atlas by Alexander Jamieson (2024-08-09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