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1月的第三回臺灣美術展覽會(臺展)很不一樣:一位畫家分別以本名和雅號,同時入選了臺展的西洋畫部與東洋畫部,放眼日治時期臺灣美術史,可以說是十分稀有的案例。何況,這位畫家的西洋畫還獲得了展覽特選的殊榮,在臺灣歷史上更是僅此一位。
不過弔詭的是,這位入選者——任瑞堯(1907-1990),竟然是一位「華僑」。


廣州、臺北、京都、任瑞堯
所謂華僑,是指移居外國領土並僑居,且為放棄原國籍的華人,至於此處所提的臺灣華僑,則專稱日治時期從清帝國或中國來臺居住、生活的華僑。臺灣華僑以廣東、福建最多,這是因為當地大半為山、生活不易,再加上清末民初社會局勢動盪,自然形成推力。另一方面,相較其他僑居地,日治時期的臺灣之於閩粵僑民有語言溝通上的優勢,且社會局勢安定,工作機會較多,此為拉力。
基於上述前提,故事的第一位主角——任瑞堯來到了臺灣。他在1907年生於大清帝國統治下的廣州,父親任全輝為皮革商,生意有成,於是選擇臺北置產,將家人接去。剛好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動亂的時代背景,促使任瑞堯一家來到臺灣。於是1914年,年僅7歲的任瑞堯與家人乘坐貨船大義丸,自香港出發,幾日後抵達基隆,幾經波折,最後居住在臺北大稻埕鴨寮街。
當時臺灣沒有統一的華僑組織,在總督府政策的刻意打壓下,臺灣華僑處於弱勢地位,有鑑於此,任全輝與臺北的華僑成立中華會館,致力僑權維護。至於任瑞堯,由於華僑不具備就讀公學校的資格,因此任全輝將任瑞堯送到稻江義塾,這是由日本社會主義者稻垣藤兵衛創立,教授貧困孩童與失學華僑的機構,大稻埕出身的畫家洪瑞麟年少時也曾就讀。
若干年後,任瑞堯回憶:
「有一天有一個矮小的日本中年人,帶一個傳話的臺灣人……他們向父親下說詞,說已設立了一間免收學費的義塾,就在鴨寮街轉角的角落,塾名『稻江義塾』,那位矮小頭髮花白的日本人,便是塾長稻垣藤次郎(原文如此)。……父親聽了,毫不猶疑地答應了,他的意思是,橫直瑞堯在家沒有人管教,多學幾句日本話也好。」
後來,因稻江義塾內有老師因教授抗日思想的歌曲,一度被迫關門,改為夜間課程,任瑞堯只覺得無趣便離開。他在友人的介紹下拜見同在大稻埕開畫室的畫家蔡雪溪,雪溪慷慨收其為弟子,另起「雪崖」雅號。從現存兩幅1920年代初期署名「雪崖」的作品,可以看到他描繪松鷹、耄耋等寓意長壽的吉祥畫,呼應蔡雪溪作為傳統畫師的商業畫性格,可能是任瑞堯對雪溪畫稿的摹作。另外,這兩幅畫屬於淡水日本畫家木下靜涯的舊藏,是否也體現蔡雪溪、任瑞堯與木下靜涯間的交往?值得思考。

除了傳統書畫,年輕的任瑞堯也參與詩社活動,結識不少詩友,如曾擔任《臺灣日日新報》漢文記者的楊仲佐。楊仲佐生於清領臺灣,但在日本統治以後便隨父親離臺,居住廈門,直到1900年左右返臺。另一方面,楊仲佐的兒子楊三郎本名楊佐三郎,是引領任瑞堯學習西洋美術的人物。在他的帶領下,任瑞堯才跟著前往楊三郎所在的京都關西美術院習畫,受教西洋畫家黑田重太郎、澤部清五郎。留學期間,任瑞堯往返臺、日兩地,結識同在關西美術院習畫的橋本節哉(橋本關雪之子),以及大稻埕青年張清錡與黃天養,他們後來也跟隨任瑞堯赴日進入關西美術院。

1929年,任瑞堯以日本畫《閒庭》、西洋畫《露臺》首次入選臺展,分別使用雪崖、瑞堯兩個名字。其中《露臺》是任瑞堯借詩友住所完成。實際上,臺展從未限制只有臺灣人與在臺日人可以參加,任瑞堯可能是第一位入選臺展的華僑。為此,臺灣文化協會的《臺灣民報》以「中國青年入選 華僑準備祝賀」為標題大肆報導,由此可見臺灣文化協會對臺灣華僑活動的關切。
1931年,任瑞堯入選日本二科會的展覽,之後他與雪溪畫室結識的一位好友郭雪湖(「雪」湖的雅號即說明他與任瑞堯「雪」崖同屬蔡雪溪的門生),一同前往東京看展,但在此時由於中國爆發九一八事變,中日關係惡化,東京發生中國留學生被毆鬥的暴力事件,任瑞堯只得匆匆返回臺北。隔年,中國上海爆發一二八事變,任瑞堯的父親任全輝結束生意,帶著家人離開臺灣。直到戰後多年,郭雪湖才於香港和任瑞堯(此時改名為任真漢)重逢。

福建、泰國、臺北、羅訪梅
繼任瑞堯之後,下一個入選臺展的華僑名為羅訪梅,1880年出生於大清帝國福建省藍溪,幼時曾隨長輩學畫,1910年代離鄉,遠赴暹羅(泰國)為人作畫營生。
東南亞作為中國沿海地區華人移動的主要選擇,早在19世紀,暹羅的華人就已全面融入當地社會,擔任經濟發展上的要角。然而羅訪梅似乎未在暹羅久住,而是在1910年代後期轉至臺灣,有關這方面的資料不多,追溯原因,或與當時在位的拉瑪六世(Rama VI, 1880-1925)華人社群的打壓行動有關。
無論原因為何,1920年代,羅訪梅以華僑居留的身份來臺,登記戶口,在臺北市太平町開設「見真軒畫館」,提供祖先畫像訂製與授課傳藝的服務。同時,羅訪梅也參與了臺北中華會館(後來則改稱臺灣中華總會館)的成立,正式進入臺灣華僑社群的活動。 除此之外,羅訪梅還以華僑身份,參與臺灣在地的救濟事業,例如1935年4月21日新竹臺中大地震,芮氏規模7.1,死傷人數眾多。羅訪梅作畫山水、花鳥與人物,所得半數充作賑災義捐。這不僅體現羅訪梅對臺灣土地事務的認同,也呼應羅訪梅的客家血緣及人際網絡:羅訪梅的二房彭銀妹出身新竹竹東,再加上他曾替新竹北埔姜家祖先繪製畫像。

繪畫方面,身為寫真畫館的經營者,羅訪梅擅長極其多元的繪畫技法,根據1922年的報導,包含:「漢法毛筆繪像、水彩繪像、炭筆繪像、炭筆設色繪像、油畫及影像放大設色、山水人物花卉」等。即使如此,羅訪梅仍持續學習新的作畫技術,例如他參與日治時期美術團體「六硯會」舉辦的寫生活動,並向曾赴京都習畫的呂鐵州學習日本畫。
1934年第八回臺展,羅訪梅以圓山動物園的老虎為題材創作日本畫《虎》,並成功入選。雖然此作如今僅存黑白照片,但可從細密的虎皮質感描寫,推測羅訪梅可能運用類似炭精筆畫的技巧在日本畫中,並搭配照片進行參考。

除此之外,羅訪梅還曾在1928年前往中國江西研究瓷板畫像,也就是畫在瓷磚的人像畫,甚至讓兒子赴日攻讀攝影,返臺後在自己的店內從事攝影,自己則協同擔任稻江寫真組合的創會理事,力求事業的多面拓展與突破。戰後,羅訪梅的寫真館移至士林北投一帶,持續經營迄今。
日治時期臺灣華僑的生存之道?
從臺灣美術史的觀點來看,參與戰前臺灣美術活動的華僑數量極少,但如任瑞堯跟羅訪梅等人,以東亞共通的溝通工具——詩、書、畫為中介,參與臺灣人、日本人的社交圈,與此同時,又以臺北中華總會館為中心,鞏固自身作為華僑的主體性。如任瑞堯晚年回憶父親參與臺北中華總會館事務的意義,羅訪梅則直到1930年代仍在會館擔任委員要職。
作品方面,任瑞堯跟羅訪梅力求掌握多樣的媒材與技法,這種刻意的表現,雖說放眼臺展歷史、甚至臺灣美術史都十分特殊,但或許更適合從海外華人移民文化的角度加以觀照。
美國漢學家Philip Kuhn(孔復禮)在《華人在他鄉(Chinese among others)》曾以生態(ecology)和生態棲位(niche)為觀點,說明海外華人如何適應各地環境,並發展各自的生活圈。書中同時引述學者Sangren(桑高仁)的觀點:「所謂的『華人性』在實踐中表現出一些固有的令人難以捉模的特性。」可以說,「構建出多樣性的適應性策略」,正是華僑適應「拓荒生涯」的方式。雖說,挪用此觀點對照臺灣華僑畫家的活動時,尚需嚴謹考證與足夠的史料,但多少反映在他們對於多重技法的掌握。
無論如何,觀察日治時期中數量雖少,但難以忽視其存在的臺灣華僑畫家,他們的確表現出獨特且珍貴的創作姿態。考慮到臺灣與中國在地理位置上的關係,除了任瑞堯跟羅訪梅,不難想像日治時期也有其他華僑畫家來臺活動,憑藉語言優勢與善於適應異地的移民性,靈活遊走在臺灣美術史的縫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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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許雪姬,〈臺灣中華總會館成立前的“臺灣華僑”,1895~1957〉,《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0期(1991),頁99-129。
- 鍾淑敏,〈臺灣華僑與臺灣籍民〉,甘懷真、貴志俊彥、川島真編,《東亞視域中的國籍、移民與認同》(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5),頁181-191。
- 孔復禮(Philip Kuhn)著、李明歡譯,《華人在他鄉:中華近現代海外移民史》,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9。
- 廖瑾瑗,《背離的視線──台灣美術史的展望》,臺北,雄獅美術,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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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真漢,〈瑞堯時代的回憶〉,《現代美術》28(1990-02),頁14-16。
- 任真漢,〈瑞堯時代的回憶〉,《現代美術》29(1990-04),頁89-93。
- 任真漢,〈瑞堯時代的回憶〉,《現代美術》30(1990-04),頁60-61。
- 任真漢,〈瑞堯時代的回憶(四)〉,《現代美術》30(1990-10),頁60-64。
- 〈稻江寫真組合發會式狀況〉,《臺灣日日新報》,1932-12-29(夕刊4版)。
- 〈中國青年入選 華僑準備祝賀〉,《臺灣民報》,1929-11-24(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