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
散步於林間野地,置身於自然清新的芬多精中,感受身心的逐漸放鬆。
構樹葉上的鹿影
繞過眼前的大樹,一隻長角雄鹿映入眼簾,牠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前方,警覺而神采奕奕。一旁雌鹿低頭啃食牠最愛的珍饈──構樹葉,同時哺育著小鹿。周圍的掌葉楓、白背芒、月桃與東方狗脊蕨等植物相互映襯,與這群悠然自得的鹿群共同勾勒出一幅充滿詩意的林野風光。
臺灣特有的梅花鹿,曾是300多年前西部平原最常見的野生動物。紅棕色皮毛上綻放著宛如梅花撒落的雪白斑點,這份美麗與快樂,卻在葡萄牙人喊出「福爾摩沙」(Formosa)後,迅速淪為國際貿易中的犧牲品。
荷蘭統治期間,每年約有20萬張鹿皮從臺灣外銷出口,中間大部分被轉售到日本,做成皮包、鞋襪、刀柄等商品。百年間,溫馴的梅花鹿遭受大量獵捕,棲息地也因開發受到破壞,數量急劇減少,到了日治時期牠們已不再群聚於野地,1960年代末野生梅花鹿幾乎絕跡。
秋天是狩獵的季節。「楓葉與鹿」的圖像組合,在中國藝術史中有著悠久的傳承。無論是遼國契丹、元代蒙古、清朝女真人,都有秋天獵鹿的傳統。在臺北故宮收藏的五代巨幅名畫,《丹楓呦鹿圖》與《秋林群鹿圖》中,描繪了群鹿遊憩於斑斕的秋日楓林間,展現不同於漢族的文化記憶。
日治時期被喻為「臺展泰斗」的呂鐵州(1899–1942),出身書香世家,自幼學習國學精華,他筆下低頭吃著構樹葉的梅花鹿,令人聯想到《詩經》〈小雅篇〉的詩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畫面。而在江戶時代,鹿被視為神明的使者,因此催生出以「紅葉」代指鹿的傳說,鹿與紅葉(鹿に紅葉)的組合成為一種帶有神話色彩的傳統意象,並作為花牌(Hanafuda)的圖案流傳至今。
呂鐵州1928年赴日學習日本花鳥畫,其罕見的動物畫作《鹿圖》汲取了中國與日本的傳統文化,並以此為基礎,重現了臺灣林野昔日的自然風貌。

淺山的保安林界碑
漫步於淺山的小徑,感受林間樹影隨風輕搖,樹葉「沙─沙─」在耳畔輕輕迴盪。
黃昏時分,臺北圓山附近一帶的淺山山腳下,農婦正彎著腰採收成熟的農作物。在夕陽餘暉下,畫面籠罩著一層柔和的金色霞光,寧靜而美好。
1928年,年僅20歲的郭雪湖(1908–2012)來到圓山寫生,他以縝密的構圖與細膩豐富的用色,描繪下《圓山附近》的田園景色,鬱鬱蔥蔥的山林綠意間,有著人為開墾的菜圃,遠方矗立著象徵現代文明發展的明治鐵橋與被點亮的路燈,處處充斥著自然與人類開發的痕跡。此作也成為畫家生涯中的成名代表作之一,榮獲第二回臺展東洋畫特選佳績,當時媒體稱其以黑馬之姿成為「臺展三少年」之一。
淺山位於平原與山脈交界地帶,《圓山附近》左下方的蜿蜒小徑上,有一個寫著「第四號」的方尖頭石碑。這個石碑根據森林系學者洪廣冀的研究發現,應是日治時期總督府1907年9月基於水源涵養、風景保護等公益考量而劃設的「保安林」界碑。因此在學者的眼中,立刻捕捉到畫中寧靜表面下蘊藏的是山坡地被人民濫墾的洶湧場景。

郭雪湖或許是在無意間,留下了日治時期圓山附近保安林被越界開墾的實況。而第四號界碑的發現,也引起學界對於《圓山附近》的多方討論。大家對於畫中的山丘究竟是劍潭山?還是圓山?議論紛紛。由於劍潭山與圓山位於一河兩岸,在日治時期便常被混為一談,例如蓋在劍潭山上的臺灣神社(現址為圓山飯店),也曾被稱為圓山神社。
若從第四號界碑的位置來判斷,此處應是在劍潭山上。但藝術史學者們認為,郭雪湖在創作時經常以拼貼手法經營畫面布局,界碑很可能是挪移後的結果。而且畫面左側上空,那一群凌空飛越的白鷺鷥,是來自神社的祥瑞象徵。既然從臺灣神社的方向飛出,那麼劍潭山應該是在山坡背面,因此推論山丘地理當是位於圓山。
無論界碑的真實位置如何解讀,這幅作品已成為了一扇探索臺灣淺山自然歷史的窗口。讓我們在欣賞藝術之美的同時,見證了圓山自然人文的時代變遷。
從蓖麻到仙人掌
走入一望無際的田野,紅土微熱,午後的陽光傾瀉於大地。田間黃牛緩步而行,鈴聲隨風輕響。田埂旁,仙人掌叢生,綠影斑駁,橢圓狀的枝節向陽生長,彷彿來自異鄉的旅人,在遠方海島上落地生根,綻放堅韌的生命力。
林玉山(1907-2004)是臺灣近代膠彩畫的代表性畫家之一,日治時期以細膩的寫實技巧與濃烈的地方色彩著稱。《雙牛圖》是其於1941年第四回府展出品,此作不僅呈現了臺灣農村生活的景象,也反映出自然史與殖民背景的深層脈絡。
畫面中描繪了一黃一黑兩頭耕牛,背後圍繞著綠意盎然的仙人掌叢。這兩者均非臺灣原生物種,卻深深嵌入了臺灣自然與文化史之中。黃牛是荷蘭人殖民臺灣時為支持農業發展所引入,日治時期進一步強化其地位,成為臺灣象徵動物之一,也是林玉山長年探索的繪畫題材。至於仙人掌,原為美洲特產,同樣經由荷蘭人引進。根據1685年編撰的《臺灣府志》記載,描述其「色綠如長,不葉不花」。仙人掌除了是常見的景觀植物,也具有藥用價值,能清熱解毒,可以外敷也可內服,是臺灣傳統青草店的重要草藥。

1930至1940年代,日治政府推動現代化農業,並利用藝術進行地方性象徵的建構。《雙牛圖》正反映了這樣的雙重面向:一方面,仙人掌叢的背景,象徵南國風情,強調臺灣的熱帶地理特徵;另一方面,黃牛作為臺灣人勤勉踏實的精神象徵,在官方美術展覽中多次被重點呈現。然而,從國立歷史博物館收藏一件《雙牛圖》的試稿小品《黃牛》,背景植物是「蓖麻」,而非正式作品中的仙人掌,畫家這一選擇耐人尋味。
蓖麻因可提煉作為飛機引擎潤滑油,於1937年後成為重要的戰爭物資。日本政府曾於臺灣農村大力推廣種植蓖麻,作為愛國行動的一部分。然而,仙人掌的回歸,或許展現了畫家對更長遠文化脈絡的思考,而不僅僅是回應殖民戰爭經濟的需求。
畫家以流暢的線條勾勒《雙牛圖》的牛隻身形,透過平面化與圖案化的形式處理,呈現出異國情調與超現實感。曾有評論者將此作與唐代敦煌壁畫中的《野牛圖》相比,認為其風格充滿中亞藝術的異國風情,以渾厚有力的線條與單純色調,展現動物的力量與靜態中的生命力。同時,仙人掌叢採用彩度的對比手法,不僅維持了畫面的裝飾性趣味,也提升了畫面的空間感。
透過這幅作品,林玉山展現了對臺灣自然史深刻的認識,以及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對「臺灣意象」被建構的過程,隱約表現出一種自覺。
充滿香氣的盛夏庭園
夏風低吟,輕柔地掠過庭園,花草隨之微微搖曳,散發著淡雅的芬芳。這裡沒有烈日的灼熱,只有自然的韻律與沁涼的氣息,在石間潺潺的水聲中靜靜回盪。
1936年,50歲的鄉原古統(Gobara Koto,1887–1965)辭去了在臺灣的教職與臺展審查員的身分,回到日本福岡的家鄉定居。卸下繁忙職務的他,終於得以專注於創作,並很快地展開兩曲一雙的巨幅屏風創作。翌年,他以舅父家的庭園為寫生對象,分別描繪了春、夏兩季的庭園風光─《春之庭》與《夏之庭》。畫作中,一池清水靜靜臥於庭園一隅,映照著盛夏的藍天與繁花。幾尾金魚在水中悠游,拖曳出搖曳的波紋。岸邊的螃蟹橫行於岩石間,為靜謐的畫面增添一絲活潑的趣味。

傳統日本庭園文化深受禪宗思想影響,主人通過對花草、樹木、水與石的精心配置,營造出「自然」的理想意境。然而,這種自然並非寫實的再現,而是經過藝術提煉的景觀縮影,充滿了深思熟慮的美感與哲思。
這座位於九州北部的日本庭園,沒有高聳的樹木與壯麗的建築,但精心培育的花草搭配精妙而富有層次。畫中金黃色的菊花在盛夏中傾情綻放,紅白交織的玫瑰悄然吐露幽香,紫藍色的牽牛花柔蔓輕攀,仿若低語著夏晨的清涼。
右側,一簇簇淺藍的繡球花盛開,宛如陽光在花叢間輕舞的光影;扶桑花的嫣紅鮮豔奪目,猶如夏日炙熱情感的化身。在鄉原的描繪中,滿園花卉爭妍競秀,各自綻放出最動人的風姿,將夏日的生命力詮釋得淋漓盡致。
作為日治時期臺灣美術教育的重要推手,鄉原古統以其細膩而豔麗的畫風,深刻影響了眾多臺籍藝術家。他曾對學生郭雪湖說:「畫是人格的表現,即品氣。好畫若無品氣,則不成;技巧問題容易達到,品氣與雅氣,卻需通過人格修養才能表現。」
在臺灣10多年返鄉後,鄉原一改過去以重彩描繪熱帶植物的畫風,在《夏之庭》中採用水墨淡彩,描繪盛夏庭園中各種日本常見花卉,布局雜而不亂,空間層次分明,展現出舒緩而自然的韻味。透過他的筆觸,我們彷彿能穿越畫紙,嗅到花草的清香,感受到夏日庭園的靜謐與生命的悠然步伐。這幅作品不僅描繪了夏日的景致,更捕捉了大自然深處那令人屏息的恬然與詩意。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2月號389期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對東亞區域跨物質與視覺文化研究感興趣,近期關注臺美史中的植物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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