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革命家
攝影師弗雷迪.阿爾波特(Freddy Alborta)記錄了他的死狀,他後來回憶:「我當時沒想到會把他的形象拍成基督樣的救世場面,我只拍了當時的氣氛。不過在格瓦拉的遺體周圍,確實有一種神聖與聖潔的氣場。」(註1)
戲演到第二章〈告別女兒〉時,舞台後方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牢牢吸引我的目光:畫面中眼神空洞,那是一張革命家的遺照,技巧談不上任何特殊之處,只是那放大的粗糙粒子,彷彿拒絕被時間所遺忘似的。那是1967年10月在玻利維亞游擊隊營地被捕的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註2),他在古巴革命成功後,曾一度出任官員,但「為了保持革命者的完美形象」,選擇繼續戰鬥。後來,前往剛果投入共產革命失敗,再次回到熟悉的拉丁美洲,並於1967年投入玻利維亞游擊戰。不料,這竟成為他最後一役。
在《吿別──到南方去》劇中,台灣的差事劇團與釜山的空間劇場於牯嶺街小劇場呈現了切.格瓦拉1967年決定赴玻利維亞革命前,預先寫給女兒的一封信,以及南韓勞工運動者全泰壹1971年自焚前夕與母親的相處情形。兩條不同時空的告別詩劇交叉跨幕演出,台上四名旅人都具有雙重身分:演出格瓦拉女兒和全泰壹妹妹的是台灣演員符容;兩位韓國演員田成昊、黃美愛,既是活著的全泰壹和全母,也是活著的切.格瓦拉和他的妻子。而來自香港的梁偉傑,抹著白臉演出格瓦拉和全泰壹的鬼魂。
全泰壹,本劇另一名主人翁,也是韓國工運的代表人物。而韓國,是距離台灣不遠的東亞鄰國,也是台灣旅行時的優先選項。然而相對於韓國,大多數台灣人都沒聽過波利維亞,更不知道台灣與玻利維亞的鄰國巴拉圭,正位在彼此的對蹠點(antipode)上。換句話說,台灣與巴拉圭正好在於地球上相隔最遠的兩端點上。由於彼此距離如此遙遠,大部分觀眾可能都沒想過在地球另一端發生了什麼事——不用說,更沒想過有一封切.格瓦拉寫給女兒的信,或者,為何要去南方?
切.格瓦拉從古巴來到玻利維亞,是南方。對於台灣來說,亞洲的南方是菲律賓群島、印尼群島、婆羅洲和馬來半島等,這些地方和台灣一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都是為殖民主義勢力所控制的地方。然而,對於經營空間劇場的田相培和長期與差事劇場合作的大提琴家坂本弘道來說,台灣,或許正是他們在想像「南方」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地名,更是這一條南方紐帶的起點。
二、一個工人
10月7日全泰壹向勞工部遞交請願書,要求改善位於東華市場、和平市場以及統一市場近400家工廠的工作設施⋯⋯他們並沒有得到任何回覆,於是,全泰壹和十名來自各個市場的同行裁剪工,相約於下午1:20在市場門口發動了一場靜坐罷工。當警方沒收罷工者寫有「我們不是機器」及「遵守《勞工基準法》」的布條時,全泰壹點燃了潑在身上的汽油。(註3)
1970年11月13日下午1:30,韓國工人全泰壹自焚了。不同於出身上層階級的切.格瓦拉,全泰壹命運坎坷。父親總是找不到工作,母親不得不當別人家的女傭。而他從小做過賣報、刷鞋、搬運、拾煙頭維生等工作。16歲就進入工廠,但是勞動條件之惡劣,不但沒有通風系統,空氣充滿粉塵,工錢更少得可憐。但即使在如此條件之下,他還是踏上爭取勞動權益的道路,邀請工人參加他組織的愚人社,並開始研究韓國的《勞工基本法》(註4)——直到22歲那年自焚為止。
在《吿別——到南方去》第一幕中,全泰壹寫在紙上的遺書和打火機,象徵他自焚赴義的決心。母親手上的衣物和妹妹手上的花朵,象徵各自的愛與信念,與此同時,靈魂和殉難的全泰壹進行關於生於死的辯證——這個魔幻的角色屢屢貫穿差事劇場的不同演出,以某種幾近於「不朽」的形象見證每個關鍵的歷史時刻。然而,我們不得不被黃美愛的存在感所懾服。她不但演活全母的喪子之痛,更真實地再現了承接兒子遺志的堅毅信念;她不只陷於自己的悲傷,更承擔了亞洲勞動者的苦難。
假如說差事劇場2022年的《未知紀事—到南方去》是對「白色恐怖的歷史記憶,如何生產出人性壓殺意識,從而衍生出『反身性』的一種對照」(註5),那麼2024年回台灣演出的《吿別──到南方去》則是將這「反身性」通過與本地同為漢字文化圈的韓國民族、卻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導致「全泰壹自焚」的後殖民情境,讓我們看見其視死如歸的情懷。儘管擁擠的劇場空間,彷彿現實中令人窒息的鎖鏈底層,但對理想主義者來說,能以革命家之姿死去卻是得償宿願,無論是豁命一搏的格瓦拉,或踏上絕路的全泰壹。
此時,搬演《吿別──到南方去》的舞台上一片黑暗,觀眾座席下方打出照見演員臉孔的紅光,令人怵目驚心——猶如死者臉上最後的生命餘暉,在魔性的大提琴伴奏下愈發旺盛;當全泰壹的母親以狂熱的神情,訴說全泰壹如何要求母親「必須完成我已經開始的事業」時,轉換場景,切.格瓦拉給女兒的信上寫著:「即使你是女性,也必須在鬥爭中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註6)雖然與性別無涉,只是當格瓦拉像一個疲憊的游擊戰士遊走不定時,扮演靈魂的梁偉傑也從相機鏡頭掃視所有角落(現實裡的格瓦拉也在旅途上隨身攜帶相機),讓革命家和他的妻女們留下一張難得的合影。
三、一個老左派
所以,我們該如何想像南韓—台灣—拉美這條南方連帶?2019年,鍾喬在〈劇場能改造世界嗎?——亞際民眾戲劇的反思〉這篇文章中,回憶及他剛抵達「韓國民族藝術總會」(Korean Nationalistic Art Federation)辦公室的情景(註7)——記得那是1989年,關鍵性的那一年,《人間雜誌》因不堪虧損而停刊。也是在這一年,在啟發其左派思想的陳映真引介之下,鍾喬前往南韓參加一項名為「民眾戲劇:訓練者的訓練」工作坊,正式打開他對亞洲「第三世界」劇場的眼界——
不甚相識的劇場導演與工作人員,在開完行程會議一階段的空暇幾分鐘,擠在空氣中開始襲來些些寒意的樓梯間,邊吸著菸,邊張著這樣爭議的眼神,和那樣帶著些許憤懣與說不上來的納悶口吻,殷切地問著:「怎麼回事……天安門事件……怎麼會是這樣呢!」坦白說,當下的我,還真尷尬地如木雞般,在角落站了很一陣子,突而變成喑啞了!
藉著「不甚相熟」的異國友人口中拋出的疑問,這位詩人導演的困惑在自於,社會主義祖國的改革開放及其革命本質之間的激烈矛盾。27年後,2016年,曾被尊崇為左派良心的前輩作家在北京過世的消息,傳回他出生的台灣。歷史的洪流沖刷掉一切,甚至讓人忘記來時的道路。不變的是,理想主義者仍秉持著追隨革命的那顆心。
隔了半世紀,格瓦拉的照片在牯嶺街小劇場凝望著觀眾,交錯發聲的韓語和華語彼此之間既熟悉又陌生。當我們在此複習由於長期冷漠而昧於接觸、亞洲戰後的左派記憶時,或許會想起,革命記憶是左派民眾劇場最愛參照的主題。儘管在新帝國主義支配下的亞際邊緣,多少已經看不清楚革命斑駁的面貌,但至少有人還在追尋一條重新踏上「南方」的道路。
註1 鍾喬,〈革命與攝影:重探切.格瓦拉的遺照與靈光〉,《關鍵評論網》(2018.3.13.)。
註2 埃內斯托.切.格瓦拉(西語:Ernesto “Che” Guevara;1928年6月14日~1967年10月9日),暱稱Che,出生於阿根廷,古巴革命要角,也是古巴共產黨的主要領導人,國際共產主義革命家、軍事理論家、醫生、作家、游擊隊領袖。1965年離開古巴到剛果、玻利維亞進行反對帝國主義的游擊戰爭。後因中情局協助而導致行動失敗,最終被處決。死後,卻成為全球流行文化偶像。
註3 《韓國日報》(1970.11.14.),轉引自趙永來(劉建洲譯),《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香港:2013,勞動力)。
註4 參見〈如何不讓你白白死去?——《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 簡介〉
註5 見《未知紀事—到南方去》國藝會結案報告
註6 原文:”Remember, there are many years of struggle ahead, and even when you are a woman, you will have to do your part in the struggle. Meanwhile, you have to prepare yourself, be very revolutionary”
註7 鐘喬,《變身:民眾、戲劇與亞洲連帶》(新北:遠景,2019),122。
藝文工作者。2017年發起「群島資料庫」計畫迄今,後者致力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