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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遺願宇宙與新迴響:沙迦雙年展速記

【高森信男專欄】遺願宇宙與新迴響:沙迦雙年展速記

【Column by Nobuo Takamori】Legacy Universe and New Reverberations: Notes on Sharjah Biennial

筆者於宗教氣氛濃厚的周五下午抵達黃沙滾滾的艾爾-達依德,作為當下唯一一位前來參觀沙迦雙年展的觀眾。伴隨著這種奇怪的氣氛,不免迫使人重新思考這屆雙年展的意圖,及其後對於沙迦雙年展的反思。

奔向沙丘

沿著E88公路朝沙漠中駛去,雖然這並非筆者首次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沙漠中急駛,但比起上回於阿布達比邦駛向著名綠洲艾爾-阿茵(Al Ain),沙迦邦的沙丘顯得更為壯觀:彷彿是在高溫中自我燃燒且綿延不絕的火舌。在約略一小時之後,便抵達了綠洲小鎮艾爾-達依德(Al Dhaid)。該鎮是第15屆沙迦雙年展(Sharjah Biennial 15)「歷史性的思考當下」(Thinking Historically in the Present)的眾多展場之一。

位於綠洲小鎮艾爾-達依德(Al Dhaid),由舊沙迦謝赫皇宮改建的展場。(攝影/高森信男)

第15屆(2023)沙迦雙年展嘗試將雙年展的觸角延伸至沙迦邦各處,其中包括如同艾爾-達依德等外國人罕至之處。艾爾-達依德可說是聯合大公國看似開放的外表下,依舊設法捍衛其傳統文化核心的居住地之一。根據沙迦謝赫(Sheikh,註1)的規劃,外國人是不被允許在艾爾-達依德購置任何房產,以便保存沙迦的「傳統生活方式」。筆者於宗教氣氛濃厚的周五下午抵達黃沙滾滾的艾爾-達依德,作為當下唯一一位前來參觀雙年展的觀眾。伴隨著這種奇怪的氣氛,不免迫使人重新思考這屆雙年展的意圖,及其後對於沙迦雙年展的反思。

「歷史性的思考當下」為已故知名策展人奧奎.恩威佐(Okwui Enwezor,1963–2019)的「遺作」。但說是遺作也有點奇怪,因為恩威佐實際上為該展留下有限的資料;除了標題外,其僅於筆記中紀錄了有限的藝術家名單。因此本屆雙年展令人咋舌的150多位藝術家中,實際上多數由沙迦藝術基金會總監沙迦邦公主服爾.艾爾-凱西米(Hoor Al Qasimi)及沙迦雙年展團隊所挑選。也因此,「歷史性的思考當下」其內在的張力便在於艾爾-凱西米閣下究竟繼承了多少恩威佐的意志?而此次展出的內容是否真為恩威佐所建構而出的全球南方宇宙?

區秀詒作品的現場展出情境。(攝影/高森信男)

回到小鎮艾爾-達依德,該處包含兩座展場:由艾爾-達依德舊診所改建而成的展場,以及策展人的祖父謝赫卡里.賓.穆罕默德.艾爾-凱西米(Sheikh Khalid bin Mohammed Al Qasimi)的簡易皇宮及農場。不瞞讀者說,特地在有限時間下「遠征」至此處,便是為了一睹唯一和台灣有直接關係的創作者──由大馬旅台藝術家區秀詒(1978–)創作之作品。區秀詒此次將2022年於就在畫廊展出的個展《行星旅人,與其破碎的歌》中多件作品移至沙迦展出。

迦納藝術家伊卜拉欣.瑪哈馬(Ibrahim Mahama)於舊診所中陳列的桌椅裝置。(攝影/高森信男)

舊艾爾-達依德診所展出的有趣作品,包括中國藝術家曹斐2019年的作品《新星》(Nove),講述北京新開發區下的舊戲院風景。迦納藝術家伊卜拉欣.瑪哈馬(Ibrahim Mahama)則是將其著名的桌椅裝置布置於舊診所之中,產生了某種鬼魅般的風景。在空間不大的謝赫舊皇宮內,亦有不少有趣的裝置。本身即為庫德族難民的露西迪.安瓦(Rushdi Anwar),其作品《終結一切希望與和平的希望與和平》(A Hope and Peace to End all Hope and Peace)討論一戰時英法之間聯手討論分割中東的計畫,作者暗示今日中東的一切苦難,實則源自殖民主義下的歷史性分贓。

露西迪.安瓦(Rushdi Anwar)《終結一切希望與和平的希望與和平》(A Hope and Peace to End all Hope and Peace)。(攝影/高森信男)

龐大的南方宇宙

沙迦雙年展於舊市區中的主展場。(攝影/高森信男)

本屆沙迦雙年展雖將不少展場放置於沙迦邦各城鎮,但多數作品仍集中於沙迦舊市區,以沙迦美術館輻輳而出的數個周邊展場為主軸。這些包括了沙迦美術館與鄰近歷史建築所改建的展示空間,對於曾參觀過沙迦雙年展的觀眾而言皆不算陌生。相對於在艾爾-達依德時作為唯一觀眾的奇特經驗,回到舊市區時便可看到不少文青、民眾、年輕學生及外國藝術工作者穿梭於不同的展場之間。舊市區的展場建築不少皆為獨棟的歷史家屋或歷史公共建築,相對來說每位藝術家皆獲得較多的展示空間:我們也可以說沙迦雙年展整體來說,是由眾多小型個展所構成的巨大展覽群集。

黛絲蒂尼.迪康(Destiny Deacon)描述針對澳洲原住民刻板印象的作品。(攝影/高森信男)

在此展可看到不少聚焦於「全球南方」的作品,譬如黛絲蒂尼.迪康(Destiny Deacon)的作品透過玩偶描述澳洲原住民在澳洲社會中被觀看的刻板印象。約翰.阿科姆弗拉(John Akomfrah)則是採用巨大的十字架造型螢幕展出新作《阿卡迪亞》(Arcadia,2023),描述虛構天堂與現實之間的差距。

英國非裔藝術家約翰.阿科姆弗拉(John Akomfrah)展出的《阿卡迪亞》(Arcadia,2023)。(攝影/高森信男)

印度畫家安祖.多迪亞(Anju Dodiya)以接近小型個展的規模,展出其一系列從女性觀點所探出的超現實繪畫。在同一展廳走到底時,則擺放了加拿大藝術家哈吉拉.瓦希德(Hajra Waheed)的巨大裝置《哼之二》(Hum II,2023)。觀眾若要觀賞該裝置,則需脫鞋進入到一圓錐狀的巨大白色空間之中,從中聽取藝術家所安排的「哼鳴」和聲。

印度畫家安祖.多迪亞(Anju Dodiya)展場一景。(攝影/高森信男)
哈吉拉.瓦希德(Hajra Waheed)的巨大裝置《哼之二》(Hum II,2023)。(攝影/高森信男)

此次的展出若單純將其簡化為恩威佐的遺願,其實將有點輕視了總策劃人服爾.艾爾-凱西米在此展中所下的功夫。「歷史性的思考當下」不僅嘗試擴張恩威佐生前所想像的「全球南方宇宙」,更可以看到許多細膩的女性觀點及視角。透過大量的歌曲、聲音及音樂,服爾.艾爾-凱西米創造出某種更為輕巧及細膩的觀展經驗,適度緩和了此屆沙迦雙年展過於龐大的本質性問題。相較之下,少數男性藝術家所堅持的檔案式展示方式在此次雙年展中反而顯得無趣許多。

由於展覽過於龐雜,筆者此次的觀展攻略較為注重曾與個人有合作或討論經驗的藝術家。譬如科威特藝術家莫尼娜.艾爾-垮迪尼(Monira Al Qadiri)於「銀行大樓」展出其錄像新作《原油之眼》(Crude Eye),以夢境一般的畫面描述煉油廠的情境,呈現出某種中東視角的未來主義。哈薩克藝術家阿瑪古兒.門利巴耶娃(Almagul Menlibayeva)則以綜合繪畫及錄像的手法,討論中亞的歷史與未來。剛果藝術家山米.巴羅吉(Sammy Baloji)則透過其長期蒐集的剛果相關文獻,發展出藝術家對於故鄉的想像。

「銀行大樓」展場一景。(攝影/高森信男)

沙迦之外,海灣的迴響

若真要說沙迦雙年展有何美中不足之處?大概除了展覽本身量體過於龐大外,便是將大多數繪畫及攝影等「平面作品」擺放於沙迦美術館展出的策略。縱使於沙迦美術館展出的不少繪畫作品,如埃及藝術家法堤.阿非非(Fathi Afifi)等人的作品皆十分精彩,且也可以明白美術館提供了平面作品相對友善的展出設備。但此種依賴媒材分類的展示策略(在美術館展區內甚至攝影跟繪畫被分為兩區),則讓人有種觀看沙龍式美展的出神感受。

沙迦美術館展場過度強調繪畫的媒材分類,此為埃及藝術家法堤.阿非非(Fathi Afifi)的繪畫作品。(攝影/高森信男)

另外,沙迦雙年展是否真能完全代表「全球南方」,筆者則是有所保留。與其說沙迦雙年展代表著「全球南方」,不如說該展代表著從海灣國家所望出去的「南方視角」。在此視域內,泛阿拉伯世界及中東離散藝術家的身影最為清晰,其次則是來自南亞次大陸及非洲大陸的敘事。相對來說,東南亞及美洲就較不在其敘事範圍之內,更遑論台灣於其中的角色。當然台灣的缺席和台灣長期缺乏與中東藝術圈的接觸有所關係,但也不能忽視泛阿拉伯世界在創造其自身的世界圖景時,對於太平洋地區的刻意忽視。

不知是否有考慮到此問題,在沙迦雙年展開幕期間,杜拜邦也有不少精彩的當代藝術展演同步上檔。舉例來說,賈米爾藝術中心(Jameel Art centre)正在展出的久門剛史(Tsuyoshi Hisakado)個展,便由「Japan Foundation」贊助。該個展不僅展覽內容完整並適度拉開與「全球南方」的距離外,亦為在沙迦雙年展中缺席的東亞當代藝術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對照及註腳。

久門剛史(Tsuyoshi Hisakado)個展相對精彩。(攝影/高森信男)

而同一時間於杜拜各個畫廊及基金會展出的展覽,亦可看出各個單位及策展團隊絞盡腦汁想要回應本屆沙迦雙年展。舉例來說,在伊撒拉藝術基金會(Ishara Art Foundation)展出的「在時間中旋轉」(Notations on Time),則嘗試要以感性的角度創造其對於南亞現、當代藝術的看法。相對於沙迦雙年展過於龐大,且有時不免曝露其粗糙佈展細節的窘境,杜拜邦眾多畫廊及機構的展覽則往往令人感到驚艷。

在伊撒拉藝術基金會(Ishara Art Foundation)展出的南亞當代藝術聯展「在時間中旋轉」(Notations on Time)。(攝影/高森信男)

尾聲

回想筆者過去曾與沙迦藝術基金會國際部討論,為何沙迦較少邀請台灣藝術家及策展人,對方則認為台灣一方面很少有資訊主動傳遞至中東地區;另一方面台灣的相關機構總希望一步登天,過度重視藝術家於雙年展中的展示數量卻輕視相關的周邊活動。由於沙迦雙年展拒絕各國基金會透過直接贊助來購買藝術家的「保證名額」,對方認為台灣應先贊助年輕藝術家、策展人來參與周邊活動,甚至先以鼓勵台灣人來當聽眾及觀眾作為起步。

當然這種從「當個學習者」作為基礎,展開跟海灣地區的交流,並不太符合台灣贊助機構的國際交流想像。但至少在官方交流策略中顯得窒礙難行的情境之外,本屆雙年展看到不少台灣藝術圈友人主動前往觀展並進而認識聯合大公國的文化及環境,或許也讓筆者在高溫烘烤的體感之外,還看到了一絲對於未來的想像。

第15屆沙迦雙年展(Sharjah Biennial 15)

展期|2023.02.07–06.11
地點|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沙迦市區及周邊城鎮


註釋
註1 等同國王,聯合大公國各邦統治者的頭銜。

高森信男( 83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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