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南北三藝術大學在校長遴選及相關事務上的爭議與流言蜚語,可以說是今年高等藝術教育現場令人困窘、難堪的事件,外加諸多校園發生Me too事件等等,藝術高等教育在臺灣顯然已到了必須深刻省思和檢討的狀態。除上述事件外,面對一個全新的科技技術時代,以及全新的文化生產與發佈模式,當今臺灣的藝術教育勢將面臨諸多不確定、挑戰以及發展與轉型的困境,無論是學院體制的僵化、資源分配的不均,還是對創作教學的質疑,這些問題都直接影響到藝術人才的培養和整體文化生態的發展。本篇文章透過和吳季璁、崔廣宇、陳擎耀、蘇匯宇四位線上的中生代藝術家進行對談,嘗試剖析與釐清臺灣藝術教育的現狀與問題,並試圖從藝術家的視角去想像關於藝術教育未來可能的發展方向。
跟不上時代變化的師資結構
吳季璁(以下簡稱吳):臺灣藝術相關的學校可以概分成幾個不同的類型。比如說師範系統,它們是在綜合大學底下以教育目的為主。臺藝大是個近70年的老學校,是接近綜合大學規模的藝術專門學校。而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國立臺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南藝大)創校時都是小規模的學院,原始設計就是小眾、精英,旨在培養專業藝術家,這樣的定位卻隨著一再擴張規模而越趨模糊。有趣的是,多數科系也只是正常成長,唯獨視覺藝術相關科系的學生數卻是倍數擴張,導致資源嚴重稀釋,師生的整體素質更是每況愈下。以北藝大為例,音樂系的師資就遠比美術系好太多了,有國際級的水準,但美術系那邊,卻連頂尖的藝術家如梅丁衍和姚瑞中,都無法取得專任資格,其匪夷所思的程度堪比該校校長室。藝術大學的視覺藝術相關科系,真的要檢討何以膨脹到這種程度?儘管師範系統的教育目的不同,但一樣必須變革,因為早就沒有那麼多教師的需求了。
沈伯丞(以下簡稱沈): 假設學院不擴張,這樣的師資跟得上時代變化嗎?
吳:如果不擴張,師生素質的問題都會單純很多。以北藝大的美術系為例,真正優秀的學生就是那麼少,每屆最多10幾個,創校初期20、30人一班,優秀的學生會影響另外一半,而現在70、80人,優秀的學生比重太低反而變成邊緣。如果學生少,何須那麼多老師充數?

視覺藝術教育資源問題與結構困境
崔廣宇(以下簡稱崔):從臺灣視覺藝術的狀況來看,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教學資源有問題,包含教授的問題,教授是誰?那些教授在做什麼?
陳擎耀(以下簡稱陳):基本上叛逆是學院本來就不存在的元素,它就是一個規訓的地方,學院本身帶著規訓的體質。學校體制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要的是改變一小塊,但體制制度或架構本身已經變成一個需要生存並攫取、鞏固資源的生命體。
談到學院,創作是否有道理?學院有辦法教創作嗎?根本是一個大災難!藝術創作是學院教得出來的嗎?藝術創作方法可以教嗎?我們那時候的老師現在還在教耶!
沈:擎耀的說法我用一個方法來講,相對論是誰教的?沒有人教他這個東西。量子力學是誰教的?但他可以成為發現創造這個理論的科學家。前面的涵養和訓練是可以教的,至於這個人有沒有機會,那不是學校能做到的。
吳:有這個可能性。但我認同擎耀的說法,創作能不能教這件事,應該是藝術學院永遠要keep in mind的問題。在哪個程度上可以幫助這些藝術家的養成?這一直會隨時間改變。

藝術創作教學的改進可能
吳:基本上如果不打掉重練,給它一個全新的開始,臺灣藝術教育很難脫胎換骨。但務實一點在現行結構下做微調,有幾件事我認為還是會有立竿見影的成效。第一個,增加學生可使用的工作空間。目前工作空間嚴重不足且常常被教授霸佔。學校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把學生聚集,形成緊密的創作社群,而共同的工作空間是關鍵。學校不斷擴張的結果就是學生沒有空間,只能自行解決而四散各處工作。根據我觀察我們前後幾屆,只要是一起到外面租工作室、一同打拼的人,多半會繼續創作,其他人幾乎都bye-bye。
第二個,實習機會。我在北藝大時當袁廣鳴的助手,在他工作室學到的東西遠比在學校多。實習讓學生在真實的工作現場,就近觀察一個創作者怎麼工作和生活,怎麼面對展覽、作品。但我們環境有點歪,實習(intern)常常被濫用,導致成效不彰,但這也不是實習制的問題。
第三是題外話,藝術人才的來源並不只有本地相關學校,如其他在國外養成或自學的創作者,在學院把持多數資源的臺灣藝術圈往往難以融入,非常可惜,其不同的視野和經驗理應挹注臺灣藝術的多元發展。
象牙塔內外的落差
陳:學院其實永遠落後於真正的現場。
沈:學院作為藝術知識論或藝術觀念的養成機構,為什麼藝術學院的知識論這麼陳舊?更諷刺的是,以前藝術在西方與科學是同一個學院,他們有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是「創新」(Innovation)。
崔: 如果這樣講,臺灣的文化生態和高等教育的體制需要的是新陳代謝,但其實一直沒有新陳代謝。
蘇匯宇(以下簡稱蘇):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當年腐敗,大家就寄望國立藝術學院,因為它是全新的。但後來北藝大毀了,就弄了南藝大,最後南藝大也毀了。
沈:國立大學一旦開了不能隨便關,這是最大的問題。
吳:確實,沒有成功模式前,不應該到處胡亂複製,像我們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美術館。
沈:我認為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沒有成功模式,而是不可以有失敗模式。失敗就讓它失敗其實是好事,這是真正的新陳代謝重點。現在的問題是,為了讓失敗的可以留下來,結果創造了更大的問題。
從藝術高等教育看藝術國家隊的迷思
朱貽安:近年文化部以「文化國家隊」、「藝術國家隊」為方針。你們怎麼看如何培養臺灣的國際藝術家?按照目前的方法會有未來嗎?
崔:國家習慣推代表隊,來自於自卑感,臺灣的國際地位自卑感已經幾十年了。威尼斯也是,都建立在一個時間段可以代表臺灣推出一個誰。這個問題責任在老師身上嗎?我不確定。一來他可能也做不了什麼,二來老師是舊的,而他們學到的也是舊的。

關於未來藝術教育的可能與想像
沈:在現有的結構裡,什麼樣的遊戲方式或規則引入現有架構會有效改變?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我們可不可以想像一種新的未來藝術教育架構?
一、針對現有架構的鬆綁
蘇:釜底抽薪應該是現有的架構要鬆綁。教育部資源要投入國際交換學生,你把學生送出去,回來就會知道這些老師差多少。去國外看過好的學校或案例,回來就知道學校有問題。晉用國際級大師來臺灣教書。教育部能這樣處理嗎?如果這些都鬆綁不起來,根本沒救。
二、理想中的藝術學校
吳:我有一個想法很久了。我想做一個學校,它有最好的各式工作坊(workshop),由專業技術人員管理和協助,充足的工作空間,學生可以自由使用。最重要的是,沒有所謂專任、組織內部(in-house)的老師,學生可以自主選擇他們要邀請什麼人來上課,如講座和大師班(master class)。
三、民間力量的崛起
崔:我做《大臺灣藝術株式會社》時學到臺灣有一個特別補助法專門補助藝術文化場館,臺灣要產生競爭力,不是國家隊,而是靠民間力量。學院的一條龍生態,教授已經拿錢還去幫學生做評審。這個生態若不改變其實不太可能有什麼變化。只要修法我們或許可以治本,不然很難。
四、創作教育的挑戰
陳:我還是堅定我的觀點,學院本來就難教創作,問題是它跟真正的創作世界脫節,無法知道外面創作的世界是怎麼樣、藝術家怎麼生存。而這是最大的問題。

結語
從這次對談中,可以發現教育制度、政府資源以及成為專業藝術家的管道等,彼此環環相扣並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利益組合結構,也因此臺灣藝術教育所面臨的諸多挑戰與問題,其核心實則包含了總體在法律(大學法以及校長權限)、經濟(補助、獎挹資源的分配)、政治結構性的禁錮,從而構成了學院體制的僵化以及經濟資源分配的不均。與此同時,還包含著對創作教學的質疑,這些問題都需要引起重視並加以解決。也因此,唯有打破舊有框架,積極引進國際資源,並鼓勵學生走出校園、接觸實際,才能真正提升藝術教育的品質,培養出具有國際競爭力的藝術人才。同時,民間力量的崛起也顯得尤為重要,唯有多方合作,才能為臺灣的藝術教育帶來新的希望與未來。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