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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陰──臺灣人死後的靈魂之行

歸陰──臺灣人死後的靈魂之行

Back to the Underworld: The Soul's Journey After Death in Taiwan

俗信土地公會來陪伴亡魂走向人生另一個階段,同治年間林豪《東瀛紀事》記述戴潮春事件時,洪第被官軍擊斃,當晚二鼓(19至21時),洪家的家犬狂吠,兄嫂夢到:「身負創,臥地上,望見林大人馳逐軍中,有紅光一簇隨之,熱極不可近,欻有老人以袖拂身,冷如霜雪,頓覺痛苦。俄而身輕如葉,逕至城隍掛號⋯⋯」這篇文獻描寫民間對歸陰的想像:人死,土地公隨即現身,土地公是位耄耋長者,將亡者的靈魂從屍體中帶出,引領亡魂向城隍取得鬼籍,正式成為鬼界一員。

臺灣人稱死亡為「過身」,對生命現象的認知,認為人的身體不只有表面看得見的肉體,還有看不見的三魂七魄,臺灣人繼承了漢文化的魂魄與幽冥觀念,歷經了本土化歷程與時代演進,結合信仰、儀式、習俗、傳說,建構臺灣在地對死後歸宿的思維及想像,1921年片岡巖在《臺灣風俗誌》提到:「相信人有三魂七魄。死後一在神主,一在墳墓,一在陰間(地獄或西方淨土)。魄和屍體入地下後消失。」說明死後三魂各有所歸。

入殮前繪製掩身幡。攝影/張靖委。

當人一嚥氣,家屬準備燈火以照亮黃泉路,燒一頂紙做的魂轎,給亡魂乘轎去陰間,這一魂展開祂漫長的旅途。另二魂,一魂依附在魂帛,一魂先在遺體,家屬在遺體上覆蓋掩身幡,幡上繪有亡者形象、北斗七星、文房四寶,用意是防止屍變與保護亡魂,希望亡魂能夠得到永恆的生命。送葬時,魂帛請入魂轎,由孫子扛抬,與靈柩一同前往墓地,靈魂在墓地安頓好後,經由「點主」儀式,另一靈從魂帛改附神主牌,孫子將神主牌自墓地迎回家中供奉,當喪期屆滿,舉行「合爐」儀式,正式進入祖先的行列,承受後代子孫崇奉。

孫子扛抬子孫轎。攝影/張靖委。

為使亡魂能在陰間過好生活,家屬委託糊紙師傅製作靈厝,還要為亡魂舉辦入厝儀式,代表亡魂的魂身持著地契,被請入靈厝內,正式成為靈厝的屋主,靈厝對聯「別有天地非人間,獨居乾坤超世界」,以顯示亡魂於今身處陰間的意境,為維持亡魂的生活,家屬會焚燒銀紙、更衣供亡魂使用,更衣印版有衣褲等生活器物圖案,近代更有家電的圖案。

〈木刻更衣印版〉,長13.7公分,寬9.2公分,高2.1公分,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圖引自《看得見的臺灣史.時間篇》,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23,頁50。

土地公引魂

俗信土地公會來陪伴亡魂走向人生另一個階段,同治年間林豪《東瀛紀事》記述戴潮春事件時,洪第被官軍擊斃,當晚二鼓(19至21時),洪家的家犬狂吠,兄嫂夢到:「身負創,臥地上,望見林大人馳逐軍中,有紅光一簇隨之,熱極不可近,欻有老人以袖拂身,冷如霜雪,頓覺痛苦。俄而身輕如葉,逕至城隍掛號⋯⋯」這篇文獻描寫民間對歸陰的想像:人死,土地公隨即現身,土地公是位耄耋長者,將亡者的靈魂從屍體中帶出,引領亡魂向城隍取得鬼籍,正式成為鬼界一員。

十殿掛軸中的城隍與土地公。攝影/張靖委。

人初終的七日內,亡魂對一切感到茫然,尚無法接受自身生命的消逝,家屬在頭七準備湯圓祭拜亡者,還不能放置筷子或湯匙,傳說土地公會帶亡魂回家,便要亡魂用手去抓湯圓來吃,亡魂的指甲被湯圓沾黏而掉落;或說土地公帶亡魂去洗手,當指甲越洗越黑,洗到指甲掉落。亡魂看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在土地公的勸慰下面對死亡。

對臺灣人而言,土地公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神祇,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歷程,都有土地公的照顧,臺灣人的歸陰想像中,特別凸顯土地公的角色,而不是七爺八爺、牛頭馬面,更不是黑白無常,土地公帶著亡魂踏上黃泉路去到地府,土地公也會在墳墓陪伴亡魂,所以臺灣的墳墓常在墓旁設土地公神位,霧峰林獻堂家族墓是在石上以「后土」二字筆畫表現土地公的臉譜,極具巧思。

霧峰林獻堂家族墓的后土石。攝影/張靖委。

城隍爺審判

土地公信仰為古代社神遺風,在臺灣民間信仰是基層的地方行政神,通常被視為城隍爺的下屬,民俗學學者增田福太郎於1942年的著作《東亞法秩序說》:「土地神不單是司土地的平安,亦為城隍神的屬下,役使名為文判、武判的輔佐機關,調查人的善惡行為向城隍報告,或引導人的死魂到冥府。」所以土地公擔任陰差的角色,帶著亡魂前往陰間的第一站是城隍廟。

城隍一詞,最早見於《易經・泰卦》:「城復於隍,勿用師」,文意是城牆傾倒在乾涸的城溝裡,不可施行出兵打仗,因此「城隍」本義是指古人於居地四周修築的兩種防衛設施,即圍牆與壕溝,但與神祇信仰無關,另有研究者引《禮記.郊特牲》,指天子在歲末要祭祀水庸等八位神祇,「水庸」意為溝,相當於護城河,被指水庸即是城隍神。近年有研究者引《北齊書・慕容儼傳》,認為城隍神是以城池保護神的形象出現,祀神特徵與水庸無關。

城隍信仰至晚在南北朝時即已形成,在唐宋有高度發展,受到民間與官方的崇敬,城隍也開始掌管冥籍,具有陰間審判的職能,明太祖更將城隍信仰制度化,洪武二年(1369)下令封京都及天下城隍,制定城隍的爵號、廟制、祭儀,城隍成為與各級地方官員對應的冥界行政官,明太祖的用意是以神道設教,更嚴密地管控官員與人民。

清代文武判官神像,木雕,高34公分,寬13公分,深10公分。圖引自《文英館館藏臺灣宗教文物分類圖錄》,臺中:臺中市政府,2000,頁49。

明末城隍信仰傳入臺灣,整個明清時期,臺灣各級行政區的官署陸續建城隍廟,明清兩代以國家力量推行城隍信仰,將城隍塑造為冥界行政官,已是深入人心,城隍主掌冥界,又主祭厲壇,則轄境內的鬼魂皆歸其治理,道光八年(1828)臺灣知府鄧傳安的〈牒臺灣府城隍文〉,牒文寫到鬼魂的遷移也須城隍的批准及指引,所以民俗有城隍在農曆七月施放鬼魂到人間之說,今日新竹、嘉義等地城隍廟,仍保有開鬼門的習俗。

鳳邑城隍廟「你來了」匾。攝影/張靖委。

臺灣民間信仰有一套冥判體系,監察神將人的善惡紀錄呈送給城隍,城隍依紀錄對善人賜予福佑,對惡人施行疾病或災殃以為懲戒,人死後也要在城隍廟算總帳。冥判信仰更具體展現在城隍廟,臺灣一些歷史悠久的城隍廟,藉由器物來營造城隍審判的意象,廟宇猶如森嚴的官署一般,門廳內懸掛「爾來了」或「你來了」匾額,匾額文字朝外,提醒所有人最後都會來城隍廟,終將面對城隍的審判,城隍神像前擺放書案,兩旁排列判官、差役,立「審問」牌與「放告」牌,宛如城隍升堂辦案,在城隍神像對向的橫梁上,掛著巨型算盤,表示城隍看著算盤,算人一生的功過。

臺南府城隍廟大算盤,旁邊寫「善惡權由人自作,是非算定法難容」。攝影/張靖委。

地府過十殿

亡魂先由城隍初審,再到地府進行復審,臺灣人對地府的觀念,大多是來自《玉曆》等善書,以及十殿圖等圖像,內容鋪述每一殿由一位閻王主掌,第一殿決定亡魂超升或發獄,第二至九殿各自轄有地獄,第十殿專司各殿解到亡魂,核定罪福的大小,決定亡魂輪迴轉世的去處,凡發往投胎者,先要喝下孟婆湯,再投胎到其應去之處。

清 道光十年臺郡松雲軒版《玉曆鈔傳警世》中〈孟婆娘娘殿〉,長13.4公分,寬20.2公分,國立臺灣歷史
博物館藏。圖引自《古城.新都.神仙府:臺南府城歷史特展》,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1,頁
134。

據說,亡魂在死後每七天會經歷一殿,四十九天走過七殿,百日來到第八殿,一年後來到第九殿,三年後到第十殿,各殿閻王會提審亡魂,是故喪禮在作七、百日、對年、三年時舉行「作旬」,請法師主持祝禱,請求閻王赦宥亡者生前罪過,早年還會焚燒印有閻王、判官、牛頭馬面等圖案的「地府錢」,化給亡魂用來買通地府。

地府紙錢,版印,21.3X16.3公分,陳奇祿收藏。圖引自《台灣傳統版畫源流特展》,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1985,頁192。

為使亡魂得以順利超度,免於永淪地府,家屬希望藉助神佛慈悲救苦,多會延請法師主持拔度法事,又稱「作功德」,康熙五十九年(1720)陳文達編纂的《臺灣縣志》:「延僧道,設齋供,誦經數日,弄鐃破地獄,云為死者作福。」顯示自清代以來,拔度法事是臺灣喪葬禮俗的重要環節。

舉辦拔度法事的壇場會懸掛十殿掛軸,拔度法事的儀式安排,為保釋非壽終者的靈魂,舉行破枉死城的「打城」儀式,「牽水車藏」儀式拉拔溺死者的魂體能從水中升起,「牽血車藏」儀式使難產婦女離開血湖,「放索」儀式解救上吊自殺者,法師透過肢體動作、象徵物使用,將法力具體演繹出來,搭配十殿掛軸繪畫地府情景,表現將亡魂從地府中救出。

接引上西天

拔度法事使亡魂能領沾功德,最終目的是要接引亡魂升天,傳說地府有一座「金橋」,過金橋能到仙界法鄉,釋教法師「過金橋」儀式是以戲劇演出的方式,由法師扮演牛頭、馬面、金童、玉女、曾二官、曾二娘、土地公等角色,儀式末了,法師捧著魂帛從橋上過,家屬在橋尾喊著「過橋呦」,催促著亡魂上路,儀式是家屬對親人的最後告別,讓家屬得到情緒的釋放,家屬目送魂帛過橋,祝福親人去天界作位逍遙仙。

釋教法師「過金橋」儀式前行者扮演土地公。攝影/張靖委。

過金橋是十殿掛軸的重要情節,臺灣現存最早的《玉曆》版本是道光十年(1830)由臺南松雲軒刊刻的《玉曆鈔傳警世》,內容記述第十殿有金橋、銀橋、玉橋、石橋、木橋、奈何橋,分別送往六道,書中收錄的版畫有金橋、銀橋圖像,而從各地寺廟壇傳世十殿掛軸,在內容的繪畫上,奈何橋為進入地府的中介橋樑,金橋、銀橋多畫在第一殿,傳達觀音菩薩帶來旨意,金童玉女接引亡魂,給予人們能免受地獄苦的冀望。

當代賴阿槐繪製的十殿掛軸,有土地公、金童玉女帶亡魂過橋情景。攝影/張靖委。
日治時期 何信嚴〈一殿秦廣王〉,紙本設色,80.5×146公分。圖引自《台灣先民宗教文物展覽專輯》,新竹:新竹縣立文化中心,1997,頁30。

過金橋表達人們對往生仙鄉的嚮往,家屬也以糊紙「二十四孝山」表示對亡者的祝福,二十四孝山是用黑色紙張製作連綿山峰形狀,代表地府,上層有一尊觀音菩薩,下層是過橋的情景,橋旁有一頂轎子,表現亡魂搭乘魂轎來到地府,土地公、金童、玉女、山神引領亡魂過橋,藉著宗教儀式及燒化,讓亡魂能前往極樂世界,聽觀音菩薩說法。山上面還布滿二十四孝故事主題紙人,表達家屬對親人所盡的孝思,就像古代二十四孝一般,也期望亡魂能庇佑家中子孫各個孝順。

二十四孝山下層為金橋。攝影/張靖委。

接引亡魂的金童玉女更被視為是升天的象徵,金童玉女的形象是幼年男女手持幡,幡上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玉女隨行極樂天」,金童玉女作為對死亡與神聖昇華的藝術主題,被廣泛運用在殯葬、送葬陣頭、墳墓等處,有深厚的宗教意義,蘊藏著心理與宗教需求。

北管喪事陣頭的旗幟有刺繡金童玉女。攝影/張靖委。

俗信人死後有另一個該去的地方,我們也希望亡故親人能去更好的地方,傳統喪禮許多儀式是靈魂觀念的體現,從此世到來世的想像,進而發展出處理亡後世界的一套文化行為,造就了喪葬中的許多民俗工藝品。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林豪《東瀛紀事》,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7,頁57。
陳文達《臺灣縣志》,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1,頁55。
片岡巖著、陳金田譯《臺灣風俗誌》,臺北:眾文圖書,1987,頁512。
增田福太郎著、黃有興譯《臺灣宗教論集》,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2001,頁69。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5期〈歸陰──臺灣人死後的靈魂之行〉,作者:張靖委(臺灣民俗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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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靖委( 11篇 )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民俗亂彈」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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