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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與私人的心象風景:劉耿一的殖民越境與威權反思

島嶼與私人的心象風景:劉耿一的殖民越境與威權反思

The Island and Personal Mental Landscapes: Liu Keng-Yi’s Colonial Trespassing and Authoritarian Reflections

初見劉耿一的繪畫作品,觀者可以從畫面構成中感受到濃厚的陰鬱抽象氛圍。劉耿一生於日治時期末期,童年分別在臺灣和日本度過,並見證臺灣從威權時代逐漸邁向民主的轉變,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藝術風格。其創作主題廣泛涵蓋風景、人物、動物及鄉間景象,尤其在1980至90年代間一系列反映了臺灣社會動盪的系列作品,展現他對於歷史與殖民的深刻反思。

初識藝術家劉耿一的繪畫作品,觀者可以從他的畫面構成當中,明確地感受到一片陰鬱抽象的氛圍,配以各種視覺符號建構與心象投射。在這當中風景、人物、動物以及鄉間等等的主題,佔了為數不低的比例。

劉耿一,《木麻黃》,油性粉彩、紙,75x56cm,1990。(曾雅雲提供)

而在其迄今已累積的龐大數量作品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在1980年代到90年代間,切實地反映出臺灣由威權蒙昧漸漸轉往民主天光時,整體社會震動狀態的系列畫作。這鮮明對比,令我想起劉耿一本身出生於日治時代末期,1938年的東京,戰後舉家隨父親,也就是崛起於日本二科會的畫家劉啟祥,重新由日本返回故土臺南的生命背景。在這歷經殖民之後,走過威權時期的反思,如何成就這些藝術結晶,是令我十分好奇的地方。

追念母親與臺日越境的敘情之作

1938年出生於東京的劉耿一,在戰火尚未蔓延至日本本土的幼年時期,確實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他表示,父親結束旅法生活後,在日本即與日籍的母親雪子共結連理。年紀還小的時候一切仍舊歌舞昇平,銀座的百貨公司所販售,可供家庭養殖的昆蟲讓劉耿一目不轉睛,與家人共遊上野動物園,更是美好的回憶之一。後來1940年代戰火逼近,劉耿一再度造訪動物園時,裡面許多動物已經在安全考量下,被結束生命製成標本,年幼的他震撼之餘,也深刻地理解到,接下來的生活即將有180度的大轉變。

劉耿一珍藏,其父劉啟祥與母親雪子東京時期的照片。(攝影/陳飛豪)

在日本的小學校生活,只有入學式的當下,倉促地瞥見校舍輪廓和同學的行列,之後則因為空襲的疏散需要,幾乎都是在相對安全的郊區寺廟中上課,不過也是此時,在日本「國民教育」的框架下,臺日混血的他受到課堂老師的差別待遇,讓他感受屈辱而不安,而這類狀況即使回到臺灣,依舊沒有多大的改善。之後母親更在臺灣,以32歲原本應該正值人生最繽紛多彩的年紀驟然病逝,曲折的臺日越境經驗,更在日後時時影響著劉耿一,這樣的徬徨也明確表現在他的二聯畫《從日到夜》(2002),藝術家本人形象在寫著Taiwan、Japan與New Zealand的指標下呆然站立,茫然的臉龐,訴說著某種人生無奈。

劉耿一,《從日到夜》(雙聯畫),油性粉彩、紙,102×75.8cm x 2,2002。(曾雅雲提供)

回想起母親以及過去那段的日本生活,劉耿一唱起了一首日本童謠〈滿天晚霞〉(夕焼け小焼け)中的一小段:

「晚霞滿天 ,夕陽西下。山上寺院裡的鐘聲響起。大家手牽手,一起回家吧!和烏鴉一起回家吧!孩子們回家之後,又大又圓的月亮出來了。當鳥兒們進入夢鄉的時候,天空一閃一閃亮著金星。」

日本許多地方,只要一到黃昏時分,就會利用公共廣播系統放送此首歌曲,藉此提醒還在外面的小孩該回家了。母親教給劉耿一的這首童謠,象徵戰亂中短暫而溫馨的時日,此種和母親相繫連的內心場景,常常出現在他憶念的眼前。劉耿一進一步表示,其中最特別的想必是烏鴉,不只在日本街道常見,更可見於青少年時居住的小坪頂,而這樣的黃昏景象,則被他描繪成了《暮靄》(2020)一作。若說前作《從日到夜》訴說了越境經驗下的哀愁,那藝術家想必是用以這兩地共通的風景,回想來自母親的溫柔呵護,藉此追憶自己的童年。

劉耿一,《暮靄》,油性粉彩、紙,103x152cm,2021。曾雅雲提供

解嚴後的政治動盪與民主天光

隨著父親劉啟祥的帶領,劉耿一慢慢地走上創作之路,在1962年獲得臺陽展臺陽賞,以及全省美展優選之後,於高雄市臺灣新聞報畫廊舉行個展,應可視為其以藝術家身份開始活動的起始點。1969年至1980年間在恆春國中任教,1981年離職。從四十三歲那一年起,後續雖然還有在臺南家專美工科兼任一學年的教職,但基本上已經開始專職藝術創作。不只繪畫,1970年代亦開始傢俱設計,後來更有建築作品,目前在臺南楠西的住宅、工作室、展示空間與傢俱,就是其親力親為的設計成果。

19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間,臺灣政治從1987年解嚴後持續走向民主化,而這過程事實上並非一蹴可及,在與威權拉扯的過程中,仍有野百合學運(1990)、廢除白色恐怖三大惡法(1991,註1)、萬年國會改選(1992)以及終止省籍註記制度(1992)等等大事件過後,臺灣才真正迎來嶄新的民主時代。(註2)也是這時,外在的政治震盪,持續衝擊著劉耿一,使其憶起過去不斷被歷史翻弄的生命經驗,驅使他讓這些社會風景顯影於創作當中,亦有一大部分被呈現於1991年的雄獅畫廊個展「社會.景」,並且出版了主題專書。

劉耿一與曾雅雲於楠西自宅接受筆者訪問,暢談其創作。(攝影/黃英嘉)

談起這些反映當時政治動盪的作品,劉耿一表示,1946年回到臺南柳營之後,他重新入學至當地的國小,不適應的狀態可謂雪上加霜,語言的隔閡與生活習慣的差距,讓年幼的他無所適從。

隔年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柳營故居所在的鄉村倒還維持風平浪靜的氛圍,但遷居高雄三民區,就讀三民國小階段,整肅風潮波及校園,當時原本任教的老師們突然消失無蹤,再也沒有消息。而且隨即換上一批直接由政府指派的非本地外來教師,日復一日的升旗、降旗、唱國歌以及民族大義的宣傳,都讓他難以適應。這有如牢籠般的生活,應是醞釀他日後發表一系列政治主題作品的潛在因子,而此時隱約萌發的反抗意識,逐步發展,蔚為生命成長和藝術創作的養分與動力。

如其書寫的〈籠子的聯想──記被囚禁的民主鬥士〉一文所言:

「……我把「社會」加之於人們的束縛和限制,譬喻為無形之『籠』。名繮利鎖固然是為自己築起的心慾之『籠』;而獨裁的政體和他們攏絡的特權、大企業和受其驅使的嘍囉為人們帶來持久的侵害,難以掙脫開來的感覺,似乎更活顯了『籠』中的滋味……。」(註3)

在談論這類政治狀態時,劉耿一最常以法蘭西斯科.哥雅(Francisco Goya)的作品《女巫的聚會》(Witches’ Sabbath)和《理性沈睡時妖魔會起哄》(The Sleep of Reason Produces Monsters)作比喻,認為這些作品以衝擊視覺感官的視覺語彙,諷刺並警示世人被習俗、迷信、愚昧所蒙蔽操弄的現象,給了他莫大的啟發。(註4)而在今年高美館,展期至8月18日的「青春印記 — 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展覽中,觀眾有了機會可以近距離觀賞,這些緊扣社會議題繪畫原作的機會。

高美館「青春印記 — 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一展中,劉耿一反映臺灣民主轉型時期的創作,由左至右依序為《家族》、《死亡的行進》與《殉難圖》。(攝影/陳飛豪)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想必是由《家族》(1992)、《死亡的行進》(1992)、《長夜》(1986)與《殉難圖》(1982)等等作品。劉耿一表示,繪製於1982年的《殉難圖》是以曾經表示願資助《美麗島雜誌》進而遭到警備總部帶走,最後卻離奇死亡在臺大校園的學者陳文成為作品發想。《死亡的行進》則呈現了警察押解人犯的媒體畫面,暗黑壓迫的畫面構成與色彩描繪,馬上令人感受到過去威權壓迫下的窒息空氣。

劉耿一,《死亡的行進》,油彩、畫布,162x112cm,1992。(展出於「青春印記」中,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最左側的《家族》(1992)與前兩件作品相互對比,彷彿反映了當時步入壯年的劉耿一的心理狀態,為人父亦為人夫,是最需要背起家庭重擔的年紀,但面對外在環境的紛亂,內心的焦慮與憂愁可見一斑。

劉耿一,《家族》,油彩、畫布,162x112cm,1992。(展出於「青春印記」中,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另外在同展場,1991年的《黎明》面容模糊的街頭政治倡議者,也讓我想起另一件《莊嚴的死》(1990),以抽象化的場景描繪,用以致敬選擇在總統府前自焚,積極訴求民主自由的詹益樺。

劉耿一,《黎明》,油性粉彩,76.5×101.7cm,1991。(展出於「青春的印記」,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在當時呼籲民主自由的社會氛圍中,事實上緊扣政治議題而發表相關作品的藝術家,並非只有劉耿一,吳天章1991年的《四個時代》〈關於蔣經國的統治〉、李俊賢的《柴山事件》(1997)以及蘇振明的《陳澄波之死》(1999)等等,皆是透過強烈視覺符號建構的政治性議題創作。

劉耿一,《莊嚴的死》,油性粉彩、紙,76.4×101.4cm,1990。(曾雅雲提供)

不過跟他們比較之下,劉耿一很少直接寫實地呈現相關事件場景與人物形象,而是如同前述的哥雅作品般,以一個相對抽象的間接畫面描繪,或者是符號比對的手法,處理成自身的心象風景。例如以陳文成事件為主題的《殉難圖》,就是以耶穌基督被架上十字架的圖像比擬,藉此表達這位學者為臺灣民主運動的犧牲。

劉耿一,《殉難圖》,油性粉彩、紙,75.5x50cm,1982。(展出於「青春印記」中,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而這類隱喻性的想像,也出現在「社會.風景」個展中的作品配置,透過閱讀該展覽的畫冊內容,前半為明確回應政治議題的「社會」主題創作,後半部雖只描繪一般「風景」但相互對照後亦發人省思。如《餘暉》(1991)一作,以烏黑天空透出深紅晚霞的黃昏,呼應了前半充滿肅殺氣氛的繪畫主題,而後續則有數件描繪瀕死枯幹的主題畫作如《秋》(1991)、《冬》(1991)與《樹》(1990)等等。據劉耿一所言,這是他在恆春當地看過被強風掃過後,一整排樹幹枝葉殘破不堪的木麻黃。我亦曾在其散文集《自畫像》中,看過他對這類樹種的描述:

「……它們依傍蜿蜒的山脈,面對洶湧的海洋,展現生命的姿態,炙熱而神秘的氣息,讓人撩起了火焰燃燒的悸動。……」

也因此我認為,劉耿一與社會議題作品互文參照的風景畫作中,這些依舊挺直著光禿的枝幹立足於土地之上的枯木,彷彿正以一種紀念碑的姿態,憑弔著過去在政治動盪下,不幸失去生命的人們,與不斷希望突破威權牢籠,持續努力的民主鬥士。

劉耿一,《木麻黃的黃昏》,油性粉彩、紙,103×73.5cm,1997。(曾雅雲提供)

旅居紐西蘭尋找烏托邦

透過觀賞劉耿一這一系列描述解嚴前後歷史狀態的創作,再到後來旅居國外的決定,我深深理解到他並非追逐議題的創作者,而是誠實地表現出,各種社會動盪映照在其內心世界的心象風景。對於這類以感性先行,持續挖掘內心需求的創作者而言,在這樣的心志震撼與磨練之後,他似乎需要踏上一條另尋烏托邦的旅程,以求心靈的沈澱。

如同孩提的東京時期開始對昆蟲的著迷,以及後來逃脫學校生活,徜徉於田園間的灌蟋蟀遊戲,都讓劉耿一十分醉心於大自然,在1998年時選擇了自然景觀豐富紐西蘭作為新的居所,而這時期的生活心得,也出現在今年四月阿波羅畫廊個展「與雁齊飛」的作品中,如《過境的鳥V》(2020)與《過境的鳥IV》(2020)中那在人物背景出現的大雁鳥,一方面就是他在紐西蘭常見到的鳥類,另一方面鳥的象徵,更隱喻了劉耿一自幼殖民越境後回臺,親眼目睹政治動盪,選擇遠赴海外的飄浪情緒,不論是緬懷母親與東京時代的烏鴉,用以比喻威權的鳥籠,抑或是紐西蘭的雁鳥,皆有各自特殊的意義。而在這段充實了內心能量的旅居生活之後,2010年左右則是因為北美館回顧展的邀請,以及籌備劉啟祥美術紀念館的機緣又回到了臺灣,定居於現在的楠西自宅。

劉耿一,《過境的鳥﹐V》,油性粉彩、紙,114×162.3cm,2021。(曾雅雲提供)

觀覽完劉耿一的創作,其表現出對逝去生命與回憶的憑弔氛圍,事實上讓我想到愛爾蘭作家詹斯.若依斯(James Joyce)在《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痛心記〉(A Painful Case,註5)裡面提到對死亡的描述,為了回應劉耿一的母語臺語人身份,我特地引用了最新的臺文版譯本:

「伊ê日子仝款會寂寞稀微,到甲伊家己嘛死去、性命無去,到甲伊——若準予人猶閣會記得——成做一个記持。」(註6)

在追悼過去與那些註定走向消逝的人事物時,不論是自身來回臺日紐三地的生命記憶,抑或是這座島嶼被捲入的歷史風暴,劉耿一畫筆下的一切,彷彿就是其在人生道路上一腳一步的深切銘刻,最終都被記持成一個關乎於時間與生命的藝術旅程。走過殖民越境與威權反思,這位創作者深知被劃下「限定範圍」後無以名狀的不適,甚或是可能帶來的各種恐懼與傷痛。在這不同「界線」與「向度」的試煉下,這個只能存在於創作與想像中的烏托邦,就這樣一次次地揭示在畫布之上,供我們一窺其精神性與內心角落中的抽象夢境。

劉耿一設計的楠西自宅與午後驟雨結束後的彩虹。(攝影/陳飛豪)

註釋

註1 根據周婉窈的整理為: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48/05/10-1991/05/01)、懲治叛亂條例(1949/06/21-1991/05/22) 、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 (1950/06/13-1991/06/03)。

註2 周婉窈〈為何1992才是臺灣自由民主化的開始,而不是1987?〉,2024年2月14日。臺灣放送網站,2024年7月6日取自網址:https://www.telltaiwan.org/?p=6562。

註3 劉耿一〈籠子的聯想—記被囚禁的民主鬥士〉,《由夢幻到真實》,臺北:雄獅圖書公司,1993年,頁62。

註4 白適銘、廖新田、 蘇振明、 高俊宏、吳天章、楊杰儒作,白適銘主編《政治與暴力: 臺灣戰後人權美術論談集》,臺北:臺灣藝術史研究學會,2022年。

註5 詹斯.若依斯Tsiam-su Jio̍k-i-su(James Joyce),劉盈成譯,《都柏林人(臺文版)》,臺北:前衛,2024年。

註6 同前註。


青春印記: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
展期|2024.04.27 – 08.18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高雄市鼓山區美術館路80號)
延伸閱讀|展出作品解說

藝術家導覽 Gallery Talk
講者|劉耿一老師
講題|「跟隨藝術家探訪其創作情境 : 劉耿一導覽自己和父親的畫作」
時間|2024.08.03(六) 15:00-16:30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201展覽室

陳飛豪( 117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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