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藝術家劉耿一的繪畫作品,觀者可以從他的畫面構成當中,明確地感受到一片陰鬱抽象的氛圍,配以各種視覺符號建構與心象投射。在這當中風景、人物、動物以及鄉間等等的主題,佔了為數不低的比例。
而在其迄今已累積的龐大數量作品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在1980年代到90年代間,切實地反映出臺灣由威權蒙昧漸漸轉往民主天光時,整體社會震動狀態的系列畫作。這鮮明對比,令我想起劉耿一本身出生於日治時代末期,1938年的東京,戰後舉家隨父親,也就是崛起於日本二科會的畫家劉啟祥,重新由日本返回故土臺南的生命背景。在這歷經殖民之後,走過威權時期的反思,如何成就這些藝術結晶,是令我十分好奇的地方。
追念母親與臺日越境的敘情之作
1938年出生於東京的劉耿一,在戰火尚未蔓延至日本本土的幼年時期,確實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他表示,父親結束旅法生活後,在日本即與日籍的母親雪子共結連理。年紀還小的時候一切仍舊歌舞昇平,銀座的百貨公司所販售,可供家庭養殖的昆蟲讓劉耿一目不轉睛,與家人共遊上野動物園,更是美好的回憶之一。後來1940年代戰火逼近,劉耿一再度造訪動物園時,裡面許多動物已經在安全考量下,被結束生命製成標本,年幼的他震撼之餘,也深刻地理解到,接下來的生活即將有180度的大轉變。
在日本的小學校生活,只有入學式的當下,倉促地瞥見校舍輪廓和同學的行列,之後則因為空襲的疏散需要,幾乎都是在相對安全的郊區寺廟中上課,不過也是此時,在日本「國民教育」的框架下,臺日混血的他受到課堂老師的差別待遇,讓他感受屈辱而不安,而這類狀況即使回到臺灣,依舊沒有多大的改善。之後母親更在臺灣,以32歲原本應該正值人生最繽紛多彩的年紀驟然病逝,曲折的臺日越境經驗,更在日後時時影響著劉耿一,這樣的徬徨也明確表現在他的二聯畫《從日到夜》(2002),藝術家本人形象在寫著Taiwan、Japan與New Zealand的指標下呆然站立,茫然的臉龐,訴說著某種人生無奈。
回想起母親以及過去那段的日本生活,劉耿一唱起了一首日本童謠〈滿天晚霞〉(夕焼け小焼け)中的一小段:
「晚霞滿天 ,夕陽西下。山上寺院裡的鐘聲響起。大家手牽手,一起回家吧!和烏鴉一起回家吧!孩子們回家之後,又大又圓的月亮出來了。當鳥兒們進入夢鄉的時候,天空一閃一閃亮著金星。」
日本許多地方,只要一到黃昏時分,就會利用公共廣播系統放送此首歌曲,藉此提醒還在外面的小孩該回家了。母親教給劉耿一的這首童謠,象徵戰亂中短暫而溫馨的時日,此種和母親相繫連的內心場景,常常出現在他憶念的眼前。劉耿一進一步表示,其中最特別的想必是烏鴉,不只在日本街道常見,更可見於青少年時居住的小坪頂,而這樣的黃昏景象,則被他描繪成了《暮靄》(2020)一作。若說前作《從日到夜》訴說了越境經驗下的哀愁,那藝術家想必是用以這兩地共通的風景,回想來自母親的溫柔呵護,藉此追憶自己的童年。
解嚴後的政治動盪與民主天光
隨著父親劉啟祥的帶領,劉耿一慢慢地走上創作之路,在1962年獲得臺陽展臺陽賞,以及全省美展優選之後,於高雄市臺灣新聞報畫廊舉行個展,應可視為其以藝術家身份開始活動的起始點。1969年至1980年間在恆春國中任教,1981年離職。從四十三歲那一年起,後續雖然還有在臺南家專美工科兼任一學年的教職,但基本上已經開始專職藝術創作。不只繪畫,1970年代亦開始傢俱設計,後來更有建築作品,目前在臺南楠西的住宅、工作室、展示空間與傢俱,就是其親力親為的設計成果。
19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間,臺灣政治從1987年解嚴後持續走向民主化,而這過程事實上並非一蹴可及,在與威權拉扯的過程中,仍有野百合學運(1990)、廢除白色恐怖三大惡法(1991,註1)、萬年國會改選(1992)以及終止省籍註記制度(1992)等等大事件過後,臺灣才真正迎來嶄新的民主時代。(註2)也是這時,外在的政治震盪,持續衝擊著劉耿一,使其憶起過去不斷被歷史翻弄的生命經驗,驅使他讓這些社會風景顯影於創作當中,亦有一大部分被呈現於1991年的雄獅畫廊個展「社會.景」,並且出版了主題專書。
談起這些反映當時政治動盪的作品,劉耿一表示,1946年回到臺南柳營之後,他重新入學至當地的國小,不適應的狀態可謂雪上加霜,語言的隔閡與生活習慣的差距,讓年幼的他無所適從。
隔年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柳營故居所在的鄉村倒還維持風平浪靜的氛圍,但遷居高雄三民區,就讀三民國小階段,整肅風潮波及校園,當時原本任教的老師們突然消失無蹤,再也沒有消息。而且隨即換上一批直接由政府指派的非本地外來教師,日復一日的升旗、降旗、唱國歌以及民族大義的宣傳,都讓他難以適應。這有如牢籠般的生活,應是醞釀他日後發表一系列政治主題作品的潛在因子,而此時隱約萌發的反抗意識,逐步發展,蔚為生命成長和藝術創作的養分與動力。
如其書寫的〈籠子的聯想──記被囚禁的民主鬥士〉一文所言:
「……我把「社會」加之於人們的束縛和限制,譬喻為無形之『籠』。名繮利鎖固然是為自己築起的心慾之『籠』;而獨裁的政體和他們攏絡的特權、大企業和受其驅使的嘍囉為人們帶來持久的侵害,難以掙脫開來的感覺,似乎更活顯了『籠』中的滋味……。」(註3)
在談論這類政治狀態時,劉耿一最常以法蘭西斯科.哥雅(Francisco Goya)的作品《女巫的聚會》(Witches’ Sabbath)和《理性沈睡時妖魔會起哄》(The Sleep of Reason Produces Monsters)作比喻,認為這些作品以衝擊視覺感官的視覺語彙,諷刺並警示世人被習俗、迷信、愚昧所蒙蔽操弄的現象,給了他莫大的啟發。(註4)而在今年高美館,展期至8月18日的「青春印記 — 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展覽中,觀眾有了機會可以近距離觀賞,這些緊扣社會議題繪畫原作的機會。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想必是由《家族》(1992)、《死亡的行進》(1992)、《長夜》(1986)與《殉難圖》(1982)等等作品。劉耿一表示,繪製於1982年的《殉難圖》是以曾經表示願資助《美麗島雜誌》進而遭到警備總部帶走,最後卻離奇死亡在臺大校園的學者陳文成為作品發想。《死亡的行進》則呈現了警察押解人犯的媒體畫面,暗黑壓迫的畫面構成與色彩描繪,馬上令人感受到過去威權壓迫下的窒息空氣。
最左側的《家族》(1992)與前兩件作品相互對比,彷彿反映了當時步入壯年的劉耿一的心理狀態,為人父亦為人夫,是最需要背起家庭重擔的年紀,但面對外在環境的紛亂,內心的焦慮與憂愁可見一斑。
另外在同展場,1991年的《黎明》面容模糊的街頭政治倡議者,也讓我想起另一件《莊嚴的死》(1990),以抽象化的場景描繪,用以致敬選擇在總統府前自焚,積極訴求民主自由的詹益樺。
在當時呼籲民主自由的社會氛圍中,事實上緊扣政治議題而發表相關作品的藝術家,並非只有劉耿一,吳天章1991年的《四個時代》〈關於蔣經國的統治〉、李俊賢的《柴山事件》(1997)以及蘇振明的《陳澄波之死》(1999)等等,皆是透過強烈視覺符號建構的政治性議題創作。
不過跟他們比較之下,劉耿一很少直接寫實地呈現相關事件場景與人物形象,而是如同前述的哥雅作品般,以一個相對抽象的間接畫面描繪,或者是符號比對的手法,處理成自身的心象風景。例如以陳文成事件為主題的《殉難圖》,就是以耶穌基督被架上十字架的圖像比擬,藉此表達這位學者為臺灣民主運動的犧牲。
而這類隱喻性的想像,也出現在「社會.風景」個展中的作品配置,透過閱讀該展覽的畫冊內容,前半為明確回應政治議題的「社會」主題創作,後半部雖只描繪一般「風景」但相互對照後亦發人省思。如《餘暉》(1991)一作,以烏黑天空透出深紅晚霞的黃昏,呼應了前半充滿肅殺氣氛的繪畫主題,而後續則有數件描繪瀕死枯幹的主題畫作如《秋》(1991)、《冬》(1991)與《樹》(1990)等等。據劉耿一所言,這是他在恆春當地看過被強風掃過後,一整排樹幹枝葉殘破不堪的木麻黃。我亦曾在其散文集《自畫像》中,看過他對這類樹種的描述:
「……它們依傍蜿蜒的山脈,面對洶湧的海洋,展現生命的姿態,炙熱而神秘的氣息,讓人撩起了火焰燃燒的悸動。……」
也因此我認為,劉耿一與社會議題作品互文參照的風景畫作中,這些依舊挺直著光禿的枝幹立足於土地之上的枯木,彷彿正以一種紀念碑的姿態,憑弔著過去在政治動盪下,不幸失去生命的人們,與不斷希望突破威權牢籠,持續努力的民主鬥士。
旅居紐西蘭尋找烏托邦
透過觀賞劉耿一這一系列描述解嚴前後歷史狀態的創作,再到後來旅居國外的決定,我深深理解到他並非追逐議題的創作者,而是誠實地表現出,各種社會動盪映照在其內心世界的心象風景。對於這類以感性先行,持續挖掘內心需求的創作者而言,在這樣的心志震撼與磨練之後,他似乎需要踏上一條另尋烏托邦的旅程,以求心靈的沈澱。
如同孩提的東京時期開始對昆蟲的著迷,以及後來逃脫學校生活,徜徉於田園間的灌蟋蟀遊戲,都讓劉耿一十分醉心於大自然,在1998年時選擇了自然景觀豐富紐西蘭作為新的居所,而這時期的生活心得,也出現在今年四月阿波羅畫廊個展「與雁齊飛」的作品中,如《過境的鳥V》(2020)與《過境的鳥IV》(2020)中那在人物背景出現的大雁鳥,一方面就是他在紐西蘭常見到的鳥類,另一方面鳥的象徵,更隱喻了劉耿一自幼殖民越境後回臺,親眼目睹政治動盪,選擇遠赴海外的飄浪情緒,不論是緬懷母親與東京時代的烏鴉,用以比喻威權的鳥籠,抑或是紐西蘭的雁鳥,皆有各自特殊的意義。而在這段充實了內心能量的旅居生活之後,2010年左右則是因為北美館回顧展的邀請,以及籌備劉啟祥美術紀念館的機緣又回到了臺灣,定居於現在的楠西自宅。
觀覽完劉耿一的創作,其表現出對逝去生命與回憶的憑弔氛圍,事實上讓我想到愛爾蘭作家詹斯.若依斯(James Joyce)在《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痛心記〉(A Painful Case,註5)裡面提到對死亡的描述,為了回應劉耿一的母語臺語人身份,我特地引用了最新的臺文版譯本:
「伊ê日子仝款會寂寞稀微,到甲伊家己嘛死去、性命無去,到甲伊——若準予人猶閣會記得——成做一个記持。」(註6)
在追悼過去與那些註定走向消逝的人事物時,不論是自身來回臺日紐三地的生命記憶,抑或是這座島嶼被捲入的歷史風暴,劉耿一畫筆下的一切,彷彿就是其在人生道路上一腳一步的深切銘刻,最終都被記持成一個關乎於時間與生命的藝術旅程。走過殖民越境與威權反思,這位創作者深知被劃下「限定範圍」後無以名狀的不適,甚或是可能帶來的各種恐懼與傷痛。在這不同「界線」與「向度」的試煉下,這個只能存在於創作與想像中的烏托邦,就這樣一次次地揭示在畫布之上,供我們一窺其精神性與內心角落中的抽象夢境。
註釋
註1 根據周婉窈的整理為: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48/05/10-1991/05/01)、懲治叛亂條例(1949/06/21-1991/05/22) 、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 (1950/06/13-1991/06/03)。
註2 周婉窈〈為何1992才是臺灣自由民主化的開始,而不是1987?〉,2024年2月14日。臺灣放送網站,2024年7月6日取自網址:https://www.telltaiwan.org/?p=6562。
註3 劉耿一〈籠子的聯想—記被囚禁的民主鬥士〉,《由夢幻到真實》,臺北:雄獅圖書公司,1993年,頁62。
註4 白適銘、廖新田、 蘇振明、 高俊宏、吳天章、楊杰儒作,白適銘主編《政治與暴力: 臺灣戰後人權美術論談集》,臺北:臺灣藝術史研究學會,2022年。
註5 詹斯.若依斯Tsiam-su Jio̍k-i-su(James Joyce),劉盈成譯,《都柏林人(臺文版)》,臺北:前衛,2024年。
註6 同前註。
青春印記: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
展期|2024.04.27 – 08.18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高雄市鼓山區美術館路80號)
延伸閱讀|展出作品解說
藝術家導覽 Gallery Talk
講者|劉耿一老師
講題|「跟隨藝術家探訪其創作情境 : 劉耿一導覽自己和父親的畫作」
時間|2024.08.03(六) 15:00-16:30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201展覽室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