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隨著日本的外國遊客人數屢創新高,根據聯合報報導,日本政府觀光局(JNTO)統計,單是2025年4月,訪日外國人達390萬,創單月歷史的新高,其中臺灣為53萬7600人,居於第三名。
以關西地區來說,前不久日幣貶值,以及4月起大阪舉行世界博覽會等因素,大阪、京都等城市的觀光客人潮暴增(光是去年就有5000萬以上的觀光人次)。
受到大阪和京都的觀光人潮影響,位於兩座城市之間的奈良,也因悠久的歷史文化,以及與被指定為「天然紀念物」的野生奈良梅花鹿,吸引不少觀光客。

詩人、畫家與奈良鹿的相遇
根據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巫佩蓉教授的研究,早在19世紀末,就有西方旅人造訪奈良,參觀當地博覽會以及古寺。同時,剛成立不久的東京美術學校,每年為畢業生策劃「近畿地方古美術見學旅行」,在教授的領隊下參訪京都、奈良等地的寺院和神社,深入學習日本古代藝術的發展和精髓。
諸如正倉院、法隆寺、興福寺收藏的古美術,固然是吸引遊客造訪的因素,但在更久以前,對造訪奈良的日本旅人而言,當地的鹿群更讓他們印象深刻。
江戶時代,日本俳聖松尾芭蕉造訪奈良,宿泊於猿澤池畔,夜間聽聞當地的鹿鳴厚有感而發:「呦呦鳴啼,尾聲凄切,夜之鹿。」除此之外,正岡子規、會津八一等著名俳人、歌人,也都曾留下歌詠奈良之鹿的作品。
並且,早在鐮倉時代也有像《春日鹿曼荼羅》一類,描繪作為當地春日大社神使的鹿的曼荼羅存在,畫面下方畫有在春日大社鳥居旁草地歇息的鹿群。

到了近代,奈良因悠久的歷史文化與寺院,吸引畫家來此遊歷。即便如此,當地鹿群仍是畫家熱衷捕捉的焦點(就像Instagram 限時動態)。1926年,留學東京美術學校的陳澄波,參與校方舉行的古美術見學,造訪奈良的法隆寺、興福寺。當時的速寫本中,畫有幾隻正在低頭吃草的公鹿、母鹿,推測是興福寺一帶的鹿。

藍蔭鼎筆下的猿澤池之鹿
在陳澄波之後,遊歷奈良,描繪當地鹿群的畫家有哪些呢?如今國立臺灣美術館內,收藏了一幅藍蔭鼎的《東瀛風光》,此作原屬於順天堂藥廠許鴻源的收藏,2021年捐贈國美館。
根據筆者之前的研究,以及畫中的「1928.8.26」落款,確認《東瀛風光》是1928年藍蔭鼎與畫友陳英聲,當年前往中國滿洲、朝鮮半島與日本展開東北亞寫生旅行的作品之一,並推測描繪奈良。

若比對《東瀛風光》中的佛塔、佛堂、水池位置,並考慮到鹿群的棲息範圍,可以推測藍蔭鼎所在的位置,是從猿澤池南邊往興福寺方向取景而成。畫中的佛塔看似三重塔,但考慮到取景角度,以及五重塔底部會被樹林擋住,推測該佛塔是興福寺五重塔,至於左側次高的建築則是位於西側的南圓堂。



藍蔭鼎取景的角度,是當時許多照片常見的拍攝視角。如今,「越過猿澤池眺望興福寺五重塔」的觀看角度,更是被列為奈良縣景觀資產,說明此角度作為風景建構的經典性。也許藍蔭鼎是先看過當時的觀光手冊等出版品,才選擇同樣的角度作畫吧。
雖說在畫面前景,藍蔭鼎安排幾頭在池邊休息的奈良鹿,但印象中猿澤池畔的鹿群不如奈良公園、東大寺、春日大社一帶多。
那麼,是不是因為奈良的鹿群總數比現在多,藍蔭鼎才會以猿澤池為背景寫生奈良鹿?這倒未必,根據1920年「奈良春日大社春日鹿保護會」(今改稱奈良鹿愛護會)的統計,當時的奈良約有700多頭,如今(2024年為止)反而有1000多頭。
藍蔭鼎也有可能是將它處的鹿群,作為點景的一部分挪至畫中,以平衡畫面前後景的視覺配置。
結語:南薰造沒畫出來的「鹿仙貝」

文章的最後,讓我們看一幅有趣的作品。1933年,日本東京美術學校教授南薰造帶領畢業生前往奈良進行古美術見學旅行,臺灣畫家李梅樹也在其中。
在南薰造的繪畫日記中,描繪隊伍於興福寺東金堂前集合參觀的景象,畫中有一頭鹿正在吃草,另一頭鹿則走向學生,似乎在向學生索求食物——如果你有到過奈良公園,或是在新聞上看到奈良鹿向觀光客索取食物的報導,一定會對這個畫面不陌生。
如今,奈良公園一帶都有「奈良鹿愛護會」販售的「鹿仙貝」,由米糠和小麥製作而成,鹿群往往會聰明地聚集在攤販旁,等待遊客購買。問題是,南薰造畫中的鹿,是在向學生討鹿仙貝吃?1933年的奈良就有販售鹿仙貝嗎?
答案是,有。 根據江戶時代史料記載,奈良春日的茶屋有類似鹿仙貝的扁平餅乾,讓茶屋的客人投餵鹿隻。1910年代,奈良春日大社春日鹿保護會開始販售有保護會商標的鹿仙貝,將收入用於保護會的營運,以及對受傷鹿隻的照顧。

在戰前關於奈良的遊記裡,也時常可見作者購買鹿仙貝,餵食鹿隻的紀錄。日本作家石井滿在《旅から旅へ》(1919)一書中,有用10錢買鹿仙貝的記載。女作家三宅やす子也在小品集《愛し得ぬ悲しみ》(1926)提到,她在奈良買了一枚鹿仙貝,四周的鹿群很快就聚集了起來爭食,跟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所以說,南薰造描繪有鹿走向學生索食的場景並非虛構——1930年代的奈良鹿已被鹿仙貝餵養多年,早已習慣從人類身上拿到食物。實際上,鹿仙貝比草更容易咀嚼,也能減輕鹿的牙齒負擔,即便是老年鹿,也能輕鬆食用,這或許是鹿偏好鹿仙貝的原因。

也就是說,奈良鹿吃鹿仙貝的歷史已有百年以上。或許正因如此,2020年疫情爆發期間,奈良鹿缺乏觀光客餵食,無法適應變化,部分變得骨瘦如柴,數量減少。反過來說,當疫情解封以後,根據「奈良鹿愛護會」統計,遊客增加讓鹿群有更多機會吃到鹿仙貝,因此提升了鹿群的數量,當地鹿的壽命、體重也隨之增加。不過,也因近年鹿群與觀光客的數量增加,遊客與鹿、居民與鹿的衝突也增多,所以奈良當局一直在控制這個「天然紀念物」的數量。
透過鎌倉時代的神社曼荼羅,以及陳澄波、藍蔭鼎、南薰造的作品與速寫,可以發現,奈良鹿在這座古老的城市生活、繁衍許久,深受人類活動與宗教保護措施的影響,形成特殊的習慣與空間分布,延續至今日。站在藝術的角度,或許我們也能透過這些畫作,重新認識臺灣島上的動物,如水牛、犬隻、鳥類、梅花鹿等等,也說不定?

參考資料:
- Toshihito Takagi, Ryoko Murakami, Ayako Takano, Harumi Torii, Shingo Kaneko, Hidetoshi B Tamate. “A historic religious sanctuary may have preserved ancestral genetics of Japanese sika deer (Cervus nippon)”. Journal of Mammalogy 104, 2023, pp. 303–315.
- 劉錡豫,〈跨境交流下的臺灣水彩畫壇(1907–1930)誕生〉,《臺灣美術學刊》126(2023.11),頁116-149。
- 日本奈良鹿骨瘦如柴 專家推測恐鹿餅成癮,中央社(2025-06-15瀏覽)。
- 奈良公園の鹿は1300頭余3年連続で増加 保護団体が調査,NHK(2025-06-15瀏覽)。
- 三宅やす子,《愛し得ぬ悲しみ : 感想小品集》,東京:アルス,1926。
- 石井滿,《旅から旅へ》,東京:佐藤出版社,1919。
- 八田三郎,《奈良と鹿》,奈良:奈良春日大社春日鹿保護會,1920。
- 巫佩蓉,「1879英國建築師所見之奈良與京都」國家科學及技術委員會補助專題研究計畫報告,國科會計劃,MOST 108-2410-H-008 – MY2,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