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未來行動
「當初在看到『藝術未來行動專案』的時候,我想的不是要完成一件作品,或執行一個大製作,對我來說『行動』是一個過程,是去思考我們為什麼要做?在過程中我們可以累積到什麼。」TAI身體劇場創辦人瓦旦・督喜(Watan Tusi)說。
TAI身體劇場為2023年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國藝會)「藝術未來行動計畫」第二期獲選藝術團隊,計畫主題為「lnglungan的an未來學校——自然環境、劇場與虛擬空間的身體語言學校」,專案架構大致分為七個子計畫,分別為腳譜文字與影像建檔、青年培訓、舞者專業訓練、身體田野、AI生成藝術、身體語言書寫及網站平臺建設。相較於以一個大製作為目標來執行,TAI身體劇場將其更視為一教育系統的想像實踐。
不穩定的身體
TAI身體劇場於2012年創立,回溯創辦人瓦旦曾為原舞者團長,原舞者在解嚴後90年代初期成立,以田野採集的方式傳承、推廣原住民樂舞文化,影響現當代眾多原住民表演藝術團體,包含蒂摩爾古薪舞集、冉而山劇場等,關於討論原住民「身體」的美學課題也隨之多面展開,藝評人吳思鋒指出此時期大致不脫離一現象:「群體性」的彰顯不再是舞臺上的主要表演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個體在群體中如何發聲,以及個體能動與群體凝聚之間的張力,而TAI身體劇場也不外乎屬於上述脈絡。(註1)
瓦旦曾提及臺灣社會對於「原住民族」集體想像的標籤,高度抹除了個別身體與生命的差異,但若跳脫了標籤,又要怎麼跟大家說他們是誰?(註2)幾年來,他們逐步從非單一、特定族群的傳統祭儀中,整理出82種「腳譜」,作為舞者動作的基礎,也試圖脫下對於「原住民身體」的既定想像與符號,瓦旦認為要如何從身體再次去發展出新的、時刻變化的「不穩定狀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他們的作品也時常不是一個「結論」,更多時候會以不同的版本來進行「重演」,雖然說是重演,但在結構、調度、場域上都會有不同的呈現,隨著時間與空間推進,文本也顯現出新的生命狀態。像是2015年首演的《橋下那個跳舞》就曾進行過多次「重演」,發表之初原著重於對「腳譜」的開發與實踐,後來將場域跳脫黑盒子的舞台空間,重新演繹具原住民文化脈絡的生活空間,以及具歷史意義的臺北中正堂演出,皆可清楚看出瓦旦對於展演空間的探索,以及身體在其中開展的幅度。(註3)他也更傾向將一部作品理解為是這一路上他們如何學習傳統文化、或是對自己的生命經驗,以及對於這個國家、世界的階段性想像。
若繼續回看TAI身體劇場近幾年的作品,不論是去年(2023)年8月甫首演的《走光的身體》,透過或跳、或唱、揭示主流族群觀看原住民身體的視差,以及掩蓋在某種「政治正確」底下易於被忽視的標籤;抑或是從2018年開始,以策展形式來叩問表演藝術某種未知的有機樣態的「夠帶種藝術季」(註4),我們幾乎都可以明顯看到,TAI身體劇場念茲在茲的核心問題意識:我們的身體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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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身體映射的文化樣態與身分認同
這個提問在「藝術未來行動計畫」的專案規劃中更擴大發酵。其中關於身體培訓與田野就佔了執行上很大的篇幅。首先,瓦旦希望能讓舞者身體回到自身的文化養成中去成長,於是帶著舞者們跟著太魯閣族人劉志翔(Pisaw Kuwi),在他的獵場和農田學習如何與土地相處,包含如何種植作物、燒柴等等。不同於一般的田野工作,TAI身體劇場是帶著「創作」的意識進入田野,跟著熟悉部落事務的引路人,用身體實際經驗整個過程,且在每一次的田野經驗後,舞者們都會寫下一篇小短文。
當這些看似日常的行動,有了新的觀點去記錄與思考,對他們來說才是一直在學習傳統文化與理解祖先的智慧,傳統文化不只是人類學家記錄的內容,而是這些事情在當代仍可以不斷被演繹、推翻、重新再次去訴說。「我們內心有一個想要扎根的東西,過程間思考的是要怎麼讓根越來越深,而不是一味往旁邊長,我們透過自己所爬梳、理解出來的東西,會以更深的方式讓我們知道怎麼被說出來、被給予出去。」團員之一的朱以新(Ising Suaiyung)說道。
除了以部落田野工作來拓展身體的認識論之外,自2018年起,TAI身體劇場也舉辦「100公里俱樂部」 ,起初是為了能更認識花蓮這塊土地,他們規劃從北花蓮走到南花蓮的路線,帶領著年輕的創作者與志願者,總共步行約100公里。在今年邁向了第七年,累積超過700公里的路程。這次舉辦的「『q tai步』漫步百里青年島嶼行動俱樂部」,他們將路線移至北臺灣,一路從桃園楊梅行經新北淡水、金山,最後抵達基隆。
雖然是看似「一起走」的過程,但走路這件事是很私人的,身體不僅會因為長時間的勞動產生疼痛,在重複執行動作的過程中也會漸漸感受到肌肉的韻律,並意識到身體的慣性與高度勞動之間的關係。瓦旦認為這種從交通工具回返回自身身體移動的身體感,甚至可以回溯至早期原住民被日本人從部落遣送下山,用卡車把族人載往花蓮火車站的歷史,「他們當時從一個走路的狀態,突然變成搭乘交通工具,前往另一遙遠的地方,脫離慣性的身體感是很衝擊的,另一方面當我們有意識地去注意腳步的肌肉運動,會在每個人的身體裡面發現你長期習慣的文化痕跡。」
這個訓練事實上也能回扣到TAI身體劇場長期一直發展的「腳譜」脈絡,在不論是樂儀、勞動、還是日常生活當中,我們的身體都會慣性地運動某些肌肉而成為一種樣態,那這樣的身體會是誰?代表著什麼?
像織布ㄧ樣縫合
同樣也屬於培訓一環的還有去年(2023)舉辦的青年藝術行動營《TAI去夏賓朗》,他們以藝術家林源祥(Ansyang Makakazuwan)取材自身故事所創作的《muvii na puran飛天檳榔陣》為文本,為捕捉其中不同的角色和元素,帶領舞者以及其他有興趣的參與者,至臺東卑南下賓朗部落學習其語言和文化,後來也將這個行動營發展成2023年新推出的作品《飛天檳榔鎮》。劇中舞者會化身為卑南族奇幻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口中講述著卑南族語,刻意顯現你我之間無形的文化縫隙,也映照出我們對於身分、歷史的種種疑問與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角色是先由舞者各自發展,最後再集結在一起成為一完整演出,而口中雖然講述的是卑南族語,但他們卻都並非是卑南族人。當舞者去重新學習角色和如何說卑南族語的時候,他們的身體會要透過熟悉的語言及文化脈絡來進行理解,這個過程必須一層一層去建構、去縫合,不僅只是跨文化學習的問題,同時也是回到個人的身體,反映出自己跟世界的連結關係。
對瓦旦來說,這類似於織布「縫合」的概念。布其實是由不同的圖紋組合而成,這些圖紋並不是連續不斷,它們中間會有很多空白,而舞者是一條條絲線,一塊布得要透過絲線的移動穿插——身體進入不同空間、場域的經驗交疊——才能完成,最後雖然會形成某個「整體」,但其中也會透露每個主體的樣態。
於是乎,TAI身體劇場的每個舞者都不只是某個動作的執行者,也不是單純完成編舞家舞譜的表演者,他們鼓勵舞者去探索自己的身體養成,回到自己成長的地方,去對自己的生活與文化經驗提問。接下來即將在七月發表的全新作品《毛利亞》,就是團員朱以新回訪自己成長的屏東來義部落所創作的案例。該作預計與在地人一同合作,從當地一顆閃著金光的石頭傳說出發,並結合部落在當代所遭遇的自然災害與傳統信仰遺失等議題。
向遠方拋出的回力鏢
從上述所爬梳的近期演出與計畫,可以看到在這次「藝術未來行動計畫」中,TAI身體劇場不僅延續念茲在茲的「身體」問題,擴大去發展舞者的身體訓練方法,同時他們也正建設網站平臺,進行檔案的建立,將過程以更系統性的方式記錄下來。
談及對於接下來計畫的執行規劃,瓦旦坦言還是未知,原住民文化中有一個概念是「只有你身體經歷過的,你才可以去述說」,對他們來說最後要成為什麼樣子,是在路徑當中去走出來的,當身體走在前面時才能走向未來、才能使之成為一種「行動」的過程,也難怪TAI身體劇場的作品,總是有如一迴力鏢,夾帶著極大動能拋出後,再以全新面貌現身。
註1 參見吳思鋒,〈「我們」的身體是什麼?《橋下那個跳舞》〉,《表演藝術評論台》。(2024年6月19日)
註2 參見拙作,〈2023 Pulima藝術節,身體現身的反動與原住民族影像檔案史再寫〉,《典藏ARTouch》。(2024年6月19日)
註3 參見徐國明,〈從都市到礦場:《橋下那個跳舞》的空間變體〉,《表演藝術評論台》。(2024年6月19日)
註4 參見徐國明在〈【聚焦花東創作社群新網絡】社群創生藝術:部落、創作營、藝術節、藝術村、劇場、工寮、實驗場(下)〉一文中提及「談起夠帶種藝術季的初衷,瓦旦拋出了『混雜』這個關鍵詞,也就是混合不同類型的表演藝術,端看能夠撞擊出什麼。」並認為夠帶種藝術季處在一種擁抱混雜的未知狀態下探索前行,並持續跨越族群、性別、地方和類型的界限,向傳統/當代提問。
*本文與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藝術未來行動專案」合作企畫。
延伸閱讀|饒加恩的博物新世界
藝術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等,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