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Koninklijke Musea voor Schone Kunsten van België），作為歐洲深具歷史和文化價值的博物館之一，近年來亦積極參與轉型正義的討論。其中，自2022年2月至2023年8月間，該館延續著2021年「爭議中的博物館」（Museum in Questions）運動，舉行「爭議中藏品」 （Our collection in question）特展（註1）。本次特展主要聚焦在博物館內可能源自二次大戰納粹統治期間「不正來源」的爭議藏品，突顯了博物館或公共藝術典藏機構在面對過去不正行為時的角色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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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該館古典繪畫大師（Old Masters）陳列區的第51號展間，聚集了一系列包含阿爾伯特．塞維斯（Albert Servaes）的「風景」系列（Paysage）、亨德里克．範．斯特里克（Hendrik van Streek）的「桃子靜物畫」系列（Nature morte aux pêches）、亞伯拉罕．詹森一世（Abraham Janssen van Nuyssen）的「色慾」系列（Lascivia）等在內的作品。乍看之下，這些作品彼此間時代、背景、風格各異，正常情況下絕無可能置於同一展間。但維繫這些藏品的共同之處，在於此等作品全數可能來自二次世界大戰納粹統治期間的「不正來源」，其實際歸屬均仍有待釐清。
何謂不正來源？
1939年起，隨著德軍於歐洲戰場的屢屢勝利，德軍佔領區日益擴大，希特勒開始策劃系統性地自佔領區掠奪藝術品及文化資財。1940年，德國委由納粹理論家阿佛烈． 羅森堡（Alfred Rosenberg）籌組了一個特別行動隊（Einsatzstab Reichsleiter Rosenberg，ERR），全面性地搜刮佔領區內的藝術品，範圍主要以猶太人收藏品為主（註2）。同時，納粹政府轄下的秘密警察、布魯塞爾基金會（Brüsseler Treuhandgesellschaft，BTG）、外匯保護指揮部（Devisenschutzkommando）（註3）等，也開始搜羅各類猶太人收藏品以外的其他各式佔領區藝術品。
隨著掠奪行動的擴展，流通在市面上的藝術品數量急遽成長，藝術交易也益發熱絡。此一期間，大批交易商、藝術專家、博物館紛紛前往新佔領區，為納粹官員或博物館本身添購新藏品；然而，由於此等藏品多半來自於掠奪行為，因此幾未標明作品來源為何，自此埋下戰後難以辨明作品實際歸屬的禍根。
1945年，納粹政權崩潰及德國投降後，盟國即於佔領區內展開納粹蒐藏藝術品的盤點和歸還。在比利時，處理納粹掠奪品歸還的重責，落在比利時經濟復甦局（Dienst voor Economische Recuperatie，DER）肩上，該單位需負責處理藝術品、有價證券等各類私人財產的歸還（註4）。不幸的是，由於識別藝術品來源及轉手過程極為複雜且困難，直到1951年比利時經濟復甦局解散為止，尚有部分藝術品未能釐清來源，因而全數轉存於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這些未能釐清來源和實際歸屬的藝術品，正是本次「爭議中藏品」特展的展品。
梅耶－科林斯（Mayer-Corinth）案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特展特別介紹德國畫家洛維斯．科林斯（Lovis Corinth）的一幅靜物作品《花卉》（Blumenstilleben），這幅油畫是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來源不明藏品中，第一件順利歸還予實際所有人的作品。2016年，古斯塔夫．梅耶（Gustav Mayer）和艾瑪．梅耶（Emma Mayer）夫婦的繼承人委由律師向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聯繫，表示該館所收藏之科林斯花卉靜物畫，應屬於梅耶夫婦於二戰期間遭掠奪之收藏品。該作品之所以能物歸原主，乃賴於歷次轉手及整理的過程中，保存了相當的線索和證據，再結合數位化資料搜索和館方多年的研究、梳理，終於證明該作品確實屬於梅耶家族所有（註5）。因此，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嗣於2022年2月將該作品歸還梅耶家族，於歐洲藝術界傳為一段佳話。博物館特別於展區內留下了一片牆面和懸空的掛畫鋼索，用以記錄此一事蹟。
公共藝術典藏機構的使命與定位－以戰後德國為例
本次特展，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提出了三個問題，包含「掠奪是否為有組織的行為？」（Were the lootings organized?）、「藝術市場是否參與其中？」（Was the art market involved?）、「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如今站在什麼樣的立場？」（Where do the Royal Museums of Fine Arts of Belgium stand today?）等。這些問題，毋寧是發起對於自身及整個藝術市場的質問，思考在今日藝術典藏機構除了為大眾提供觀看空間、專業文物保存等藝術或美學上機能外，是否更具有梳理歷史、發掘真相的使命？
公共藝術典藏機構以及文化藝術主管機關，如何於不正來源藝術品問題中扮演主動角色，積極面對、回應歷史傷痕，是一重要課題，更是一大難題。與比利時鄰近的德國，既身為彼時納粹掠奪行動之發起者，於戰後面對不正來源藝術品之規範與方式，具有豐富且完整之經驗，值得借鏡與參考。
關於納粹掠奪藝術品交易行為的定性和歸屬的法律上問題，於1943年，同盟國即聯合發表《反對敵軍佔領區剝奪行為之國際盟軍宣言》（Inter-Allied Declaration Against Acts of Dispossession Committed in Territories Under Enemy Occupation or Control），該宣言明確指出軸心國於「佔領區或對於佔領區人民」之財產、權利和利益的任何轉讓或交易，均為無效（註6）。這項聲明的射程相當廣，不僅及於一般的掠奪行為，縱使為聲稱自願的交易行為，亦在無效之列（註7）。
而在1998年於華盛頓召開的大屠殺時代相關財產會議中，也提出了一份《納粹沒收藝術品原則》（Washington Conference Principles on Nazi-Confiscated Art）。該原則明列了納粹時期未歸還藝術品的處理方針，並鼓勵各參與國加強納粹時期掠奪藝術品的識別以及歸還。這項原則雖然是一種指導性的方針，細部規定和執行方式尚需各國自行立法，但其意義無非是在於重新喚起各國對於此一議題的重視。
自1998年簽署前段述及之《納粹沒收藝術品原則》後，德國聯邦政府及各邦政府旋即於隔年共同發布《關於追查和返還納粹沒收之藝術品，特別係猶太財產之共同聲明》（Erklärung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Länder und der kommunalen Spitzenverbände zur Auffindung und zur Rückgabe NS-verfolgungsbedingt entzogenen Kulturgutes, insbesondere aus jüdischem Besitz，以下簡稱《共同聲明》）（註8），全面展開追查及返還納粹掠奪藝術品的行動。該《共同聲明》第二條要求德國境內之博物館、檔案館、圖書館等公共典藏機構應取得與所藏藝術品相關之資料與紀錄、主動調查新藏品之來源背景，並應於機構內提供關於納粹掠奪藝術品之歷史資訊。而第三條則要求德國聯邦政府、各邦政府共同建立網路資料庫，一方面利於各文資保存機構公布來源有疑之藏品，二方面便於民眾上傳曾遭掠奪而目前仍下落不明的藝術品清單。
至2001年，德國聯邦文化藝術主管機關（Beauftragte der Bundesregierung für Kultur und Medien，BKM）（註9）進一步發布《實施共同聲明之指南》（Handreichung zur Umsetzung der „Erklärung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Länder und der kommunalen Spitzenverbände zur Auffindung und zur Rückgabe NS-verfolgungsbedingt entzogenen Kulturgutes, insbesondere aus jüdischem Besitz“ vom Dezember 1999）（註10），用於指導德國境內的公共藝術典藏機構如何執行《共同聲明》中提出的要求。該指南內容廣泛、細緻，包含指導各機構如何針對館內藏品進行來源調查、如何上傳並通報調查結果，以及如何判斷藝術品是否為不正來源藝術品等層面，極為詳實，可稱為是德國典藏機構尋索不正來源藏品的總說明書。而該指南發布至今已20餘年，期間仍不斷修正、增補，持續更新相關調查方式和資源，益徵德國政府對於不正來源藝術品問題的重視。
隨著對於轉型正義議題思考的深化，德國處理之不正來源藝術品除包含納粹掠奪藝術以外，更進一步擴及蘇聯、東德時期所不當取得之藝術品，以及殖民擴張時期於海外殖民地掠奪的藝術品或收藏物。為統籌前開業務，德國即於2015年成立「德國失落藝術中心」（Deutschen Zentrums Kulturgutverluste），全面掌理對於不正來源藝術品之研究和追索。德國失落藝術中心下轄兩個重要的資料庫，其一為「Proveana資料庫」，用於記錄四方面的藝術品資訊，包含納粹掠奪藝術品、因戰爭失落之藝術品、蘇聯佔領區與東德沒收之藝術品以及殖民時期之藝術品和收藏品等（註11）。其二則為「失落藝術資料庫」（Lost Art-Datenbank）（註12），主要專注於納粹掠奪藝術品的紀錄，特別是提供文資典藏機構申報來源不明藝術品之平台，並供民眾於資料庫中搜索遭掠奪藝術品之可能去向。
根據德國失落藝術中心於今年六月提出之統計報告，於2008年至2023年間，該中心總計執行了435件藝術品來源調查計畫，其中約2/3為納粹掠奪藝術品，另1/3為東德時期、殖民時期掠奪藝術品和戰亂佚失之藝術品（註13）。這些來源追索和搜尋的計畫仍在持續進行中，根據該中心網頁，該中心已排定於2024年執行86項新調查計畫（註14）。
綜合以上的德國經驗，可以得知德國於戰後面對不正來源藝術品問題，採用的是公私協力及數位化建置的解決方案。一方面由政府機關主導各公共藝術典藏機構針對所藏藝術品進行全面性的調查、研究、通報，二方面由民間提報、回應於戰時失落之藝術品的相關線索和資訊，進而透過數位資料庫的建置和獨立機構的來源研究，以使不正來源藝術品在長年波折、飄蕩後，能回歸到正當所有權人手中。
請求返還藝術品的法律上困境－舉證與時效
然而，即便不少國家均有心處理這些「不正來源」藏品，實踐上也並非易事。以比利時為例，雖然先後有不少人向法院提出歸還藏品的訴訟，但由於時境遷異、檔案文件佚散，法院往往僅能以缺乏充足的證據證明原告確實有該爭議藏品之所有權為由，駁回該等請求。民事訴訟上有一諺語：「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證據的提出，可以說是一切民事請求的聖杯；一旦未能履行舉證責任，敗訴即是可期的結果。由此可知，當前確認不正來源藏品實際歸屬的困難，不一定在於規範上的不足或缺乏對議題的重視，而是在於舉證上的艱難。
再者，於各國之民事法律規範中，亦多有關於請求權消滅時效之規定，即民事上請求權的「有效期限」，一但該請求權時效屆滿，他方即可以拒絕返還。以德國經驗而言，不論是納粹時期或殖民時期所進行的掠奪行為，迄今都已至少逾60、70年以上，顯然已遠超越各國民法或藝術品返還法規所定的時效期間（註15），故縱使經過來源調查而確定實際上所有權人為何，藝術典藏機構或持有該藝術品的私人，也可以憑時效屆滿為由，拒絕返還藏品。在德國，由於時效問題，除極少數例外情形（如德國聯邦法院V ZR 279/10號判決），多數法院仍僅能駁回真正所有權人的請求。
在舉證和時效的法律困境之下，德國的公共藝術典藏機構自戰後迄今仍然歸還了9,581件藏品和31,894件圖書館資料及檔案文件（註16）。根據德國失落藝術中心提出之指引手冊，這些請求權已罹於時效的藝術品，返還的主要根據並不是傳統民法上的請求，而是根據前述1998年《納粹沒收藝術品原則》與1999年《共同聲明》所揭示的「公正、公平解決方案」（Gerechte und faire Lösungen）。
在「公正、公平解決方案」的原則下，德國公共藝術典藏機構仍繼續進行不正來源藏品之研究、調查，而於確定實際所有權人或其繼承人後，即以（一）直接返還、（二）返還後購回、（三）返還後約定保存或借展於典藏機構、（四）以等值之金錢返還或以其他藝術品替代等方式，解決前述的法律上難題。 對於當前世界各地重要之公共藝術典藏機構，或多或少都可能面臨轉型正義或藏品涉及不正來源藝術品的問題。當此等問題浮現時，公共藝術典藏機構除盡其調查、釐清藏品來源與歸屬之義務外，於法律上更應注意相應證據與請求權消滅時效之規範，一方面確保藏品得於符合正義之情形下，歸還真正之所有權人或其繼承人；二方面盡職調查亦能避免藝術品落入非真正所有權人之手。此外，對於請求權業已離於時效之情形，公共藝術典藏機構亦得參考德國經驗，循公正、公平原則，釐清藏品歸屬並歸還真正所有人，以合於當代公共藝術典藏機構之社會責任與使命。
註釋
註1 Exhibition « Our collection in question » – Royal Museums of Fine Arts of Belgium. (2022, October 2).
註2 EHRI – Einsatzstab Reichsleiter Rosenberg. EHRI Consortium 2023.
註3 Krähling, K. I. (2005). Das Devisenschutzkommando Belgien, 1940-1944.
註5 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網站對此作品的描述：「For many years, the provenance of this painting could not be identified. However, the search request published on this website and new investigations have enabled the owner of the work to come forward. The painting was stolen from the Jewish couple Gustav & Emma Mayer by the Einsatzstab Reichsleiter Rosenberg (ERR) in Belgium during WWII. The work was recovered by Leo Van Puyvelde after the liberation of Brussels and transferred to the Department for Economic Recovery, which entrusted it to the Royal Museums of Fine Arts of Belgium (RMFAB) in 1951. Seventy-one years later, the painting by Corinth is officially returned to the descendants of the Mayer couple by the RMFAB, in the presence of Thomas Dermine, the State Secretary in charge of Scientific Policy, on Thursday 10 February 2022.」
註6 Looted Art Commission. Looted Art Commission – Inter-Allied declaration against acts of dispossession committed in territories under enemy occupation or control.
註7 “Accordingly, the Governments making this Declaration and the French National Committee reserve all their rights to declare invalid any transfers of, or dealings with, property,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any description whatsoever which are, or have been, situated in the territories which have come under the occupation or control, direct of indirect of the Governments with which they are at war, or which belong, or have belonged to persons (including juridical persons) resident in such territories, This warning applies whether such transfers of dealings have taken the form of open looting or plunder, or of transactions apparently legal in form, even when they purport to be voluntarily effected.”
註8 KVDB – Homepage – “Gemeinsame Erklärung.”. KVDB.
註9 德國聯邦政府基於尊重各邦文化主權之原則，並未於聯邦政府內設置文化部。
註10 BKM, „Handreichung zur Umsetzung der „Erklärung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Länder und der kommunalen Spitzenverbände zur Auffindung und zur Rückgabe NS-verfolgungsbedingt entzogenen Kulturgutes, insbesondere aus jüdischem Besitz“ vom Dezember 1999“, BKM.
註11 Grundlagen von Proveana | Proveana.
註12 Über die Lost Art-Datenbank | Lost Art-Datenbank.
註13 Deutsches Zentrum Kulturgutverluste, Faktenblatt Deutsches Zentrum Kulturgutverluste.
註14 Projektstatistik.
註15 以臺灣為例，依據民法第125條規定，一般民事上請求權之消滅時效為十五年；而德國法上，依德國民法第195、197條規定，一般民事上請求權之消滅時效為三年，所有物返還請求權之消滅效為三十年。此外，戰後初期德國所訂立之《聯邦補充法》（Bundesergänzungsgesetz）《聯邦返還法》（Bundesrückerstattungsgesetz）等，其中所規範之請求返還或賠償期間，目前亦均已到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