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打誤撞走入大英博物館地下室的非洲展區,我被成牆的貝寧銅器(Benin Bronzes)震攝地說不出話來。與樓上埃及與希臘展區的喧鬧相比,幽靜的25室顯得人煙罕至,我獨自站在那,探索著它們流離的今生。
貝寧銅器是什麼
貝寧銅器由埃多人(Edo)打造,他們約在15世紀統治了如今的奈及利亞南部地區,建立起強盛的貝寧王國。根據荷蘭作家Olfert Dapper的記載,貝寧城為正方形,其中又分成雄偉的宮殿、房屋和臣民的居所,以及一些和阿姆斯特丹交易所一樣大的長方形畫廊。王宮從上到下都以銅製牌匾覆蓋,光可鑒人的銅牌上雕飾著歷代統治者(Oba)與部族勇士的戰爭功勳和戰鬥。這些銅牌即為如今我們常見的貝寧銅器,但同時貝寧銅器也廣泛地指稱當時的象牙、珊瑚、木雕等藝術品。
有趣的是,貝寧銅器雖然被叫做Bronze,但其實成分有黃銅(Brass)和青銅(Bronze)。而這些覆蓋著王宮,以失蠟法打造的銅牌,每片約A3大小。從大英博物館館藏其中一件銅牌中,可以看到面容深邃的統治者雙手各抓著一隻小豹子把玩,而他脖子上一環環的都是來自遠洋、和歐洲人交易所得到的珊瑚。對統治者來說,能配戴越多非當地物產的珊瑚,更象徵了他尊絕不凡的地位。
這件銅牌和另一件館藏推測為16至17世紀的作品。1570年代,葡萄牙人開始了在非洲的拓殖,他們為貝寧王室帶來遠東的貨貝、香料以及歐洲的珊瑚與黃銅。從銅牌的圖像來看,除了身上披滿流蘇鈴鐺的統治者與麾下臣民外,上方小小的半身像頭戴羽毛帽、有著鷹鉤鼻和長髮,十足表現當時作為貿易夥伴的葡萄牙人形象。
來自歐洲的黃銅成為製作貝寧銅器的重要材料,但是在王室嚴格看管下,即便貝寧工匠的象牙雕刻在歐洲大受歡迎,銅牌卻從未離開過國家。
直到1897年的貝寧屠殺為止。
1897大英帝國掠奪貝寧
1897年年初,英國派駐奈及利亞的殖民官James Robert Phillips和一支隊伍前往貝寧,根據他們的說法是想建立和平關係,但許多學者皆認為他們其實有軍事意圖。
時值貝寧城宗教儀式期間,英國人不顧勸阻堅持進入,被當地戰士攻擊覆沒。事情傳到倫敦,憤怒的帝國展開具有報負性質的大規模軍事遠征(註1),派出海軍上將Harry Rawson入侵並洗劫了貝寧王國。王國覆滅、統治者遭到放逐,英國建立起南奈及利亞保護地(Southern Nigeria Protectorate),直到1960年10月1日方獨立。
貝寧王室也在獨立後復甦,雖然王室在民主的奈及利亞政體中並無實權,但對當地人來說,某種程度上由天選拔的貝寧國王比民選的政府更值得信任,諸如傳統儀式、土地家庭紛爭等等皆會尋求王室的指點與裁決,被視為傳統社會秩序的象徵。
雖然王室回來了,但貝寧銅器仍在外流散。1897年軍事行動後,它們從宮殿中拔除,作為非洲曾有輝煌古文明的證明,流入拍賣與歐美各大博物館與私人藏家手上,其中尤其以大英博物館700件館藏為最多。然而隨著文物返還的概念興起,它被掠奪的歷史也日漸受到注目。
貝寧銅器的現況
2019年,貝寧對話小組(the Benin Dialogue Group)成立,在奈及利亞埃多州政府的主導下,成員來自奧地利、瑞典、德國、英國等博物館界高層,與貝寧王室和奈及利亞的國家博物館與遺址委員會(National Commission for Museums and Monuments,簡稱NCMM)組成。
該小組最初的目標是共同努力在貝寧市建立新的博物館,永久展示貝寧王國的物品,並宣布將成立信託基金會籌備埃多西非美術館(Edo Museum of West African Art),與各大博物館建立橋樑,將貝寧銅器館藏以長期借展的方式放置於該美術館。
2021年,事情有了些轉變。
該年4月,德國文化部宣布,將從2022年起將國內的貝寧銅器陸續歸還給奈及利亞,是第一個以國家名義公開對貝寧銅器的歸還表態。文化部部長Monika Grütters表示,德國正面臨著揭露和接受過去殖民時代的歷史與道德的責任。不過雖然貝寧銅器將返還,他們還是希望部份物件能持續留在德國展出,奈及利亞方強調,只要所有權能夠轉移到貝寧,在德國持續展示也沒問題。
過去一年間,包含大都會博物館、劍橋大學基督學院、亞伯丁大學等皆已安排歸還有爭議的館藏。而在2022年3月初,美國史密森尼學會也被媒體披露即將與NCMM簽署協議,將機構內的39件貝寧銅器歸還給奈及利亞。其機構成員之一的國立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Ngaire Blankenberg曾說道,每次她在博物館內看到暴力或非人道掠奪而來的非洲文物,都讓身為非裔的她無所適從;而只要貝寧銅器掛在牆上的一天,便是對非裔人士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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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博物館,掠奪者的後代也有人起身。早在2015年,Mark Walker便將繼承自祖父的貝寧銅器歸還給奈及利亞,其祖父 Herbert Walker作為英國海軍上尉,曾參與了1897年的軍事行動。從Herbert Walker的日記和照片中,清楚記載當時的血腥殘暴,以及當時的英軍如何拿著鑿子和錘子四處遊蕩,敲下銅器作為返鄉紀念品。
多年來Mark Walker始終對祖父從貝寧帶回來的銅器情有獨鍾,但隨著年紀增長,他也不得不開始思考藏品的未來。爾後在Richard Lander Society的協助下聯絡到貝寧王室,將藝術品回歸原主,他的舉動也成為貝寧文物返還運動的重要象徵之一。
而在眾多館舍紛紛站出來選擇歸還貝寧文物時,擁有最多收藏的大英博物館顯得格外尷尬。
大英博物館的處境
1897年軍事行動結束,大英博物館從英國外交部那借展了304件貝寧銅器,其中203件在展覽結束後留存大英博物館典藏。剩下大多賣給英國和德國博物館與私人經銷商,日後大英博物館又從其餘參與戰爭的軍官或是私人藏家手上取得,藏品日益豐厚。(註2)
過去,大英博物館秉持如羅賽塔石碑與帕特農神廟的說法,表示在倫敦的收藏讓世界各地的人都能看到貝寧銅器之美。然而對奈及利亞人來說,這仍舊代表著侵害,以及非洲長期的被掠奪。
2021年10月,大英博物館正式收到奈及利亞官方的歸還要求。
不過根據1963大英博物館法案(The British Museum Act 1963),大英博物館並沒有權利處置其藏品,即便是歸還爭議文物也不行(註3)。大英博物館在其官網聲明,他們會持續和NCMM協商,是否有方法讓貝寧銅器長期於奈及利亞借展。
2022年是貝寧王國受軍事襲擊的125週年。2月時,藝術家Victor Ehikhamenor在聖保羅座堂的地下室安置了高達3.7公尺的作品 《Still Standing》,位置就在當時領導爭戰的Harry Rawson紀念碑旁。Harry Rawson的紀念碑從1913年就鑲嵌於此處,Victor Ehikhamenor希望能藉此點出他作為國家的英雄,其殖民責任卻長期被忽視這點。
縱然有部分聲音反對,聖保羅座堂的座堂主秘(Canon Chancellor) Paula Gooder仍說,《Still Standing》是聖保羅教堂的「The 50 Monuments in 50 Voices」計畫一環。該計畫從2021年12月啟動,藉由展出一系列的作品,回應大教堂在1796-1916年間設立的紀念碑中未被提及的歷史。基於承認過去人們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座堂不會拆除任何紀念碑,但是透過此計畫,聖保羅教堂希望能夠開啟一個當代的對話空間。
結語
貝寧銅器乘載地不僅僅是埃多人的歷史和國族認同,其血腥歷史和來源的爭議(註4)也是許多非裔人士的族群命運傷痕。而貝寧銅器受重視程度與其引起的迴響聲量,在非裔族群的認同運動驅使下,逐漸走向過去所難以想像新進展。
目前數位貝寧計畫(Digital Benin)亦在進行中,希望能建造一個資料庫,統合目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貝寧銅器,賦予離散文物一個完整面貌。不過皮特.里弗斯博物館的策展人Dan Hicks(註5)也強調,數位貝寧計畫的未來發展目標、檔案歸屬和資料儲存等問題皆必須謹慎思考,避免流於新殖民主義的上演。
註1 過去此行動的官方說法為「懲罰性遠征(Punitive expedition)」。但隨著史觀轉換,藝術史與博物館學者認為這個詞仍帶有殖民色彩。目前大英博物館網站上對於此軍事行動稱呼為「具有報復性質的大規模軍事遠征(A large-scale retaliatory military expedition)」。
註2 1950年代,大英博物館曾將少數貝寧銅器收藏移交給當時的奈及利亞殖民地政府,然而這批收藏中的兩件因為不明原因流入市場,由紐約收藏家克勞斯.佩爾斯(Klaus Perls)與其妻多莉收購,並在1991年贈與大都會博物館。直到2021年6月又由大都會博物館歸還給奈及利亞,整件事情撲朔迷離,留下了異常曲折的足跡。
註3 2005年英國高等法院有個判例,基於為後世守護藏品的最高宗旨,禁止將大英博物館內的納粹掠奪文物歸還當事家族。
註4 要注意的是,由於在1897年前即有許多歐洲與貝寧王國的貿易存在,因此並非所有的貝寧銅器皆有道德瑕疵。這也是為何目前各大博物館在文物返還時皆強調,只歸還涉及不法來源的部分。
註5 Dan Hicks是貝寧銅器文物返還運動中頗為積極的倡議者,他目前持續為該館的貝寧收藏進行個案研究與來源考察,該館也強調他們的貝寧文物展示皆已獲得貝寧王室許可。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曾任MoNTUE北師美術館媒體公關暨行銷負責人,操刀「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與「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兩檔展覽社群與媒體行銷。目前為文字工作者,擁有個人臉書專頁「Felix culpa 倫敦糜爛生活」,但因名字太恥了不知該從何更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