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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專欄】前瞻科技的突破與困頓:以兩件政治受難者作品為例

【張寶成專欄】前瞻科技的突破與困頓:以兩件政治受難者作品為例

【Column by Zhang Bao-Cheng】Breakthroughs and Dilemmas with Pioneering Technology, Two Artworks by Political Victims as Example

本文談論的兩組創作者在NFT和VR技術發展正處於高度變動時已搶先應用。沒有這些應用,我們不會知道技術發揮後的樣貌和後續需求;但同樣的,這些樣貌可能因為技術的不完備和人們既定的思維方式而留有舊藝術的痕跡——即便社會功能強,NFT還是會因為採用視覺符號作為象徵,而被認為只是圖片檔;即便盡可能融合VR的特質,導演在敘事上的主動性和封閉性仍使它更接近一部電影。

歷史上,新東西的出現總是參雜著舊事物,從命名的語彙到外在的形象皆然;似乎不戴上眾人熟悉的面具,必然要遭到忽視或誤解,有時連新東西的創作者本人也不明白自己手邊的東西突破性何在,一時還無法掌握其妙處並加以傳達,畢竟他們也是在舊世界中長成和思考的。

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VR)的公眾關注度至今還是很火熱,這跟它直接涉及我們的感官體驗有關。本文以兩件政治受難者作品為例,指出作為前瞻科技的兩支,同時也是元宇宙的家族成員,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化代幣)和VR的特質不同,處境卻相似:它們對既有問題做出突破,使用者和旁觀者的掌握程度卻不算高。

《消失的家人》NFT:視覺符號下的社會功能

2022年3月,在畫家本人的無償授權下,FAB DAO「1947 March」的名義將陳武鎮《消失的家人》(Vanishing Family)系列油畫中的五個組合上鏈,鑄造成NFT。畫作以二二八事件為背景,描述親人無端失蹤的恐怖。我們可以在一幅畫中看到團圓的家人身旁有一「空白人形」,並在另一幅畫中看到受難者的下場:空白人形的「真身」飽受迫害,或倒地不起或雙手緊縛。乍看這些NFT,人們馬上可以嗅出政治主張;但要論其美學,螢幕上的光源和視覺符號顯然無法擔此重任,觀者應該轉向陳武鎮原作,探索其筆法質地才是。

1947 March的作品頁面截圖。(圖片來源:akaSwap

FAB DAO此舉屬於實體作品的「區塊鏈移民」,原無太多新意,所幸發行方式相當成功:凡購藏畫作中含「空白人形」者,將於隔日獲得空投,即與之對應的「真身」,一組兩幅。不只發行方式喚起藏家期待,由於單幅售價很便宜,當時不到80元台幣,故連續五天被快速搶購完畢。

2022年上半NFT正熱,如果我們想知道這個關鍵詞究竟何物,《消失的家人》專案是好例子嗎?即便作品有著實體基礎,許多人還是認為NFT不外乎圖片檔,如網友語帶嘲諷說的「JPG」,參不透其中道理。如果是這樣,FAB DAO何須把既有東西——《消失的家人》畫冊早於2012年底由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出版——上鏈?若要審美,直接賞畫不就得了?螢幕上的油畫能跟「真的」比嗎?對此,我們有必要先認識NFT。

NFT是資訊構成的「代幣」,建立在區塊鏈上;概要來說,後者是一套把為資訊收發兩造的交易紀錄編碼,並分散存放的機制。在這種情況下,交易無須透過中介,能避免轉手時的黑盒子;此外,由於每筆交易紀錄被賦予獨一無二的編碼且分散存放,交易物件的所有權及其源頭一方面筆筆分明,能被清楚查找,另一方面也不易在受到攻擊時付諸東流。作為一種代幣,NFT往往充當交易物件,有時也是交易工具;無論如何,都臣服於上述程序。

畫作被轉換成NFT,至少會有三個特點。首先,藏家直接跟發行者建立關係,無須由收取中介費用的畫廊經手;即使藏家未來拋售這些NFT,自己成了轉手的中介,交易紀錄也昭然若揭於鏈上;就此而言,交易物件的所有權清清楚楚。其次,發行者和藏家的身分在保有隱私的前提下公開:這些身分原以長串數字及字母呈現,複雜難記,搜尋者「知其人,不知其為何人」,除非當事人自願揭露。第三,由於開啟並操作錢包需動用隱密的個資,如註記詞和密碼,因此NFT的購藏即代表當事人所為,且往往是對特定理念的認同,NFT賦予理念一個型態。 

注意,這樣的機制儘管解決了傳統上中心化交易的問題,卻相當抽象又關乎多個面向(記帳法、產權、隱私權、公共財、密碼學、美學),無法在感官上體驗,只能以特定符號作為整個程序的象徵。打個比方,我們能輕易看到、摸到一台手機,但「擁有」一台手機本身卻無法直觀或觸及;不管「擁有」本身是一套制度、一個概念還是一種感受,都是無形的,若要表示我們對某物的擁有(抽象),只能約定俗成地透過文件或圖像(具體)來證明。NFT就是這份文件或圖像,陳武鎮作品的NFT化及其交易,因而代表了發行理念的認同者和轉型正義相關議題的關注者正在行動,以購藏行為表現自己的主張。

FAB DAO曾經發行「百岳計畫」,以Web3的技術和精神關注國內NGO。(圖片來源:FAB DAO官網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可以質疑:如果這些視覺符號指向自己的外部,即隱身其後的社會功能,那麼它的「內在意義」是什麼?別忘了,這些NFT不是「數位原生」(digital native)的,螢幕上的畫面(或光源)沒有實體來的本真。

簡言之,面對《消失的家人》NFT,我們不太能單論其美學價值;要這麼做,不如去探索原作。然而,其社會功能卻很強:區塊鏈讓支持者跟創作者(或製作方)直接連結,理念被物質化並長期保存。問題是,我們如何能在實際操作前(開設錢包並動手購藏),就在理性上認知而非在感官上體驗它的突破性,畢竟眼前所見不就是一套符號和數位拷貝嗎?視覺符號直觀卻非本體,社會功能才是本體卻不直觀——這個錯位是所有NFT專案的通病,怪不得一般大眾。

如果是這樣,訴諸感官、強調體驗的VR,是否就沒有類似問題了?

VR電影《無法離開的人》:什麼是實境?

今年五月在北師美術館展出的《無法離開的人》是一個對照。它跟FAB DAO製作的《消失的家人》一樣,都是描繪政治受難者的作品,但聚焦在白色恐怖時期。兩者都利用了蛇形藝廊所謂的「前瞻科技」(advanced technology),只不過一個是NFT,一個是VR。這邊只討論陳芯宜榮獲威尼斯影展「沉浸式競賽最佳體驗」大獎的作品,不含美術館地下室和三樓的整個展覽

延伸閱讀|【張寶成專欄】從「前瞻科藝」到「21世紀文化基礎建設」:《未來藝術生態系》三冊大綱 (上)

全作聚焦在1950年代初的綠島再叛亂案,戒嚴當局試圖把綠島新生訓導處打造成全國(乃至高舉民主和人權大旗的美國)的樣板監獄,進而引發暴動和後續的迫害。觀者在頭顯(頭戴顯示器)中看到阿青跟獄友、家人和警察的互動,最後擴延至抗爭者的歷史,包括香港的雨傘運動和台灣的太陽花學運。不論人物還是背景,這些畫面擬真程度高且深深包覆我們;由於人像近乎等身大,畫面又是360度環景,故單一時間點上,觀者可自由挪動頭部和身體,尋找不同的場景。比較可惜的是,由於北師現場的展間設計和硬體限制,觀眾一輪至多11位,一日不到百位。

《無法離開的人》在北師美術館的展覽海報。(圖片來源:北師美術館官網

如果《消失的家人》NFT是「畫作的區塊鏈移民」,《無法離開的人》就是「電影的VR移民」。前者的麻煩發生在「視覺符號」和「社會功能」之間,後者則是無法脫離電影的框架,「擬真」的企圖最終壓過「互動」的需求。

我沒有能力討論VR和頭顯的技術本身,這裡只就沉浸的意義勉強置喙。廣義上,社會是由無數他人及其勞動產品所建構的,其中無人能被孤立看待,每個人都被所有人所圍繞、包覆、籠罩,沉浸在自己建構的社會世界。就這點來說,只要設計得當,強調人類身體在場的表演藝術,很快就可以在形式上起到類似效果或隱喻,儘管是相當「低科技」的,好比讓演員圍繞觀眾來開展一個故事;無論如何,VR這樣的科技絕非必要。VR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循著視覺藝術的問題脈絡而來:尤其在現代性思維的推動下(背後是資本主義),主體和客體、行動者和環境、觀者和作品呈現外部關係,後者不是包覆前者的存在,前者亦無力影響後者。這種關係隨著科技的發展和相關批判的出現,開始有所改變。

時至今日,不管我們稱作「現實」還是「真實」,「實境」一詞指的都不該是主體和客體的分隔,但也不只是客體對主體的包覆,還必須是主體對客體的介入和改造,後者接著反作用於前者,形成主客互動的循環。因此,「虛擬的實境」——VR的字面意義——不是指對象的擬真程度極高,即平常所說的「看起來跟真的一樣」,被它包覆也不是重點;重點是跟對象互動,無論它是否「看起來跟真的一樣」。

這不是說擬真不重要,而是說社會上的「真」恰恰是眾人實踐和建構——在行動者和環境互動的情況下——的階段性成果。在這個意義上,何以VR較早且多半就運用在遊戲,原因就非常清楚了,因為後者一開始就從互動的邏輯出發。此外,並非所有人事物分分秒秒都需要互動、都相互建構,而毋寧是說:主客體之間的分隔不是預設的,如果分隔發生了,也是主客體持續互動下因為特定程序而被建構的結果。

《無法離開的人》做到了擬真和包覆兩個特點,大幅突破了以往的觀影經驗。但這樣的突破是量上的,不是質上的。眾所皆知,歷來的螢幕總是「在觀眾面前」,我們的視野由導演決定。在《無法離開的人》中,我們凝視的畫面不再是跟觀眾分隔、「在觀眾面前」的一片光源反射板,而是覆蓋我們雙眼、本身即光源、為我們創造沉浸式體驗的頭顯空間。自此,觀眾似乎開始能主動探索影像的各個角落,決定自己看到的事物。

可是我們知道,這些拓寬的視野仍由導演決定、工作人員拍攝並縫合;若不主動探索,反而會有所遺漏,較以往更不易汲取完整全面的影像訊息。換句話說,觀眾增加的主動權,以導演和製作團隊更加龐大的設計權為前提。我們仍然是被決定的,只是在更廣闊的框架下進行而已。

不僅如此,包覆不意味著參與,畢竟我們無法側身眼前的對象之中。就像觀演界線明確的劇場,觀眾看到的是舞台上的寫實畫面。我們可以移動腳步,在同一距離下從不同角度凝視通舖上下的受難者,卻無法近身往前邁步,拉近我們和他們的距離,甚至更不能在他們身旁走一圈,坐在行將離去的阿青身旁拍拍他,予以鼓勵和安慰。這樣的設想或許誇張,且想當然爾,需要耗費海量的資金,開發更多的技術,但這正是主體介入客體的方式之一。現行遊戲或許也無法做到這個層次,但它們至少以文字或各種操作介面示意觀眾參與眼前事件,與之互動,由此推展故事。

更重要的是,戴上頭顯後,每個人都成了孤立的個體。先不論能否跟對象互動,頭顯空間中的一切經驗只屬一己之私;進一步說,我們無法在其中看到跟自己一樣正在觀影的其他觀眾,「共同凝視單一畫面」的經驗被取消了。既便許多遊戲也無法完成這點,但至少以各種方式指出其他玩家正共時參與。如果共享共感的空間目前無法在虛擬實境中建立,適時取消頭顯空間及其包覆感,應不失為一個選項——蘋果甫發表的Vision Pro,除了把VR技術應用在系統操作介面,更允許使用者在頭顯和現實畫面間切換,直視外在空間,回到共享共感的現實,需要時再召喚頭顯畫面的工具。 

Apple Vision Pro的產品效果示意圖,使用者可在看到周圍現實空間的同時操作頭顯中的APP。(圖片來源:Apple官網

總的來說,移至VR新大陸的《無法離開的人》還是電影,有著明確而封閉(即事先規劃好的劇本)的故事要說。雖然它已具有這塊土地的若干元素,如擬真性和包覆感,卻未觸碰更多VR的特質。如果觀眾首次透過頭顯一探虛擬實境(據我所知,許多藝術電影的觀眾平時不太玩遊戲,何況是VR遊戲),可能會認為「VR就是如此」。但顯然,VR還有很多發揮的可能。就像視覺符號不等於NFT,而是社會功能的象徵,頭顯中的立體空間和敘事也不能窮盡VR,而是講求沉浸感的電影。

前瞻科技與舊藝術 

與其說本文是對FAB DAO和陳芯宜的批評,不如說NFT和VR作為前瞻科技,其開發者都還在摸索,而兩組創作者在技術發展正處於高度變動時已搶先應用。沒有這些應用,我們不會知道技術發揮後的樣貌和後續需求;但同樣的,這些樣貌可能因為技術的不完備和人們既定的思維方式而留有舊藝術的痕跡——即便社會功能強,NFT還是會因為採用視覺符號作為象徵,而被認為只是圖片檔;即便盡可能融合VR的特質,導演在敘事上的主動性和封閉性仍使它更接近一部電影。

不妨想像一百多年前的攝影。在各種器材和沖洗技術皆不發達的階段,攝影者的成果可能留有許多繪畫的痕跡,而攝影的風格和流派也絕不像今日繽紛,更不用說對大眾而言,攝影要麼是令人不解的東西,因而沒必要存在和發展,要麼就是必須消滅的東西,因為可能取代繪畫。NFT是什麼怪東西?用它幹嘛?VR發展下去,每個人以後都不用出門了,這樣真實世界怎麼辦?

歷史值得參考,如果真有些相似之處,就該想想在這個重要的轉型時期,我們該怎麼跟前瞻科技相處。

張寶成( 27篇 )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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