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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專欄】孤掌的迴響:一則區塊鏈藝術史的溯源故事(下)

【張寶成專欄】孤掌的迴響:一則區塊鏈藝術史的溯源故事(下)

回望Fuckyea的故事,它帶給現今加密藝術家與文化實踐者許多啟示。首先,它證明區塊鏈藝術的起源並非出於商業考量,而是源自好奇心與實驗精神。早期的創作者如Bell並沒有現成的市場,他們單純因熱愛新技術和藝術創作而冒險嘗試。這種精神在今天尤其珍貴。加密藝術領域之所以能發展壯大,靠的正是那些空谷的餘音、難鳴的孤掌。

限制即動力:在技術面前的藝術

作為Fuckyea的載體,Namecoin區塊鏈本身的技術特色深深影響了這件作品的形式。Namecoin是史上第一個山寨幣(altcoin),也是繼比特幣之後的第二條區塊鏈,於2011年4月上線。它引入了域名鍵值儲存的功能,允許使用者註冊唯一的名稱並賦予對應的值資料——這實際上提供了創造非同質化資產的早期途徑。在預設情況下,每個名稱的值資料上限約520個位元組(bytes)。這一嚴苛的容量限制直接塑造了Fuckyea的美學:創作者只能以極低解析度和高度壓縮的方式來呈現圖像,才能完整嵌入鏈上。

如果不是「archivist」的文章,知道Namecoin的區塊鏈藝術家可能也極其有限。

換言之,技術約束成就了藝術風格——那幅34×32像素的火柴人圖正是一種「像素壓縮藝術」的早期例證。在區塊鏈的黎明期,儲存空間彌足珍貴,藝術家(或更貼切地說是「駭客型創作者」)必須施展巧思於位元(組)之間,彷彿重新回到電腦史上記憶體匱乏的年代,用有限的資源創造圖像。正如文中引用藝術家Ripcache的話:「完全上鏈藝術的探索者,將空間的嚴重受限視為創作背景的一部分,這種限制反而成了樂趣的一環。」

存在即永恆:名稱所有權與交易歷程脫鉤

Namecoin的另一項特性在於其名稱註冊機制。Namecoin的名字資產需要定期續約,否則過期後名稱可被他人重新註冊。這代表Fuckyea的最初創作者若停止維護,名稱所有權最終會失效。然而,即便名稱易主或一度過期,鏈上原始資料和時間戳記依然長存,不會因所有權轉移而抹去。

「archivist」列出Namecoin上的兩個名稱「d/fuckyea」and「d/gif-fuckyea」

Bell在受訪中就提到,Namecoin採用「用進廢退」的設計在當時看來相當優雅:如果你不再使用該名稱,它自然回歸公共池供他人使用,同時所有過往歷史紀錄仍然透明可查。以Fuckyea為例,即使原始註冊人不再持有該名稱,任何人都可以在鏈上看到2012年寫入的圖像資料和完整交易歷程,確知這幅作品確實源自彼時。這種模式凸顯了區塊鏈作為資料庫的獨特之處:所有權可以變動,但存在即永存,歷史不可篡改地「登記在鏈」。

當然,Namecoin的運作有其局限:早期區塊瀏覽器工具不完善,曾導致Bell自己一度誤以為那些資料已無法讀取或遺失。可見在當年,將圖像存進區塊鏈更像是極客(geek)的實驗遊戲,缺乏配套的展示和流通市場。從長遠看,Namecoin為NFT的基本概念提供了技術雛形:獨一無二的數位標識符、鏈上存證的內容,以及可轉移的所有權。

去中心文化保存有賴敘事的建構

Fuckyea的故事凸顯了在去中心化時代進行文化保存與爭取敘事權的意義。技術層面上,區塊鏈作為分散式資料庫為文化內容的長久保存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保障。以這幅2012年的迷因圖像為例,它不依賴於任何單一伺服器或網頁,而是鑲嵌在全球節點共同維護的區塊鏈上。因此,即便原作者多年不聞不問,作品資料依然屹立不搖,隨時等待後人挖掘。

然而,文化保存不僅是保存資料本身,更涉及對脈絡和意圖的保存。如果沒有後來與 Bell的聯繫與訪談,我們或許只知道鏈上有張像素圖,卻無從理解當初的創作動機,以及它在早期區塊鏈社群中扮演了何種角色。正如作者在文末所總結的:「保存之道不僅關乎資產本身,也關乎記錄與創作者重新連結」。缺少這一點,背景會淡化、意圖將被曲解,歷史可能走樣。因此,去中心化文化保存的另一面,是要賦予原創者和知情者敘事的權利,讓他們參與書寫歷史。

從Fuckyea的案例可以看到,早期區塊鏈藝術品無人問津,極易被主流歷史遺忘甚至遺漏。在NFT熱潮興起後的最初敘事中,2012年的這段插曲和Bell這樣的先驅幾乎沒有被提及。若不是像「archivist」這樣的區塊鏈檔案學家出現,透過考據和訪談,這些散落的拼圖不會被拼合,早期創作者們的聲音更難重新被聽見。

但只能有一個「archivist」嗎?在去中心文化中,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歷史的發現者和記錄者,正如任何人都能查閱區塊鏈資料,因此需要積極主動地參與敘事構建。如果缺乏對背景的考證與尊重原創者的態度,再強大的技術也可能讓歷史變得冰冷片面。唯有技術與人文並重,我們才能真正實現對文化遺產的長久保存,並公正地賦予那些遺珠應有的地位。

「archivist」在twitter/X上公開自己的專文,引來許多轉發。

小結

回望Fuckyea的故事,它帶給現今加密藝術家與文化實踐者許多啟示。首先,它證明區塊鏈藝術的起源並非出於商業考量,而是源自好奇心與實驗精神。早期的創作者如Bell並沒有現成的市場,他們單純因熱愛新技術和藝術創作而冒險嘗試。這種精神在今天尤其珍貴。加密藝術領域之所以能發展壯大,靠的正是那些空谷的餘音、難鳴的孤掌。

其次,Fuckyea強調了技術限制中孕育的創造力。在以太坊等平台使NFT創作日趨便利的當下,我們不妨從中汲取靈感:有限的區塊鏈空間並非絆腳石,反而可以成為藝術表現的一部分。事實上,新生代的區塊鏈藝術家已經開始重拾「壓縮藝術」或「鏈上極簡藝術」的理念,在以太坊、Ordinals等平台上挑戰資料容量的極限,以確保作品永久上鏈。這股趨勢可被視作對Fuckyea等先例的致敬。

英國史家 E. H. Carr 名作《何謂歷史?》中的一段話值得借鏡:「過往不獨立於史家存在,而是史家所造。」

最後,Fuckyea的重見天日昭示了文化檔案與敘事傳承的重要性。當代加密藝術實踐者應意識到,自己的作品和經歷或許就是明日的歷史。積極記錄創作背景、保留鏈上憑證,並支持社群中的歷史檢視與存檔工作,是對自身創作負責的表現。同時,要樂於挖掘和學習前人的實驗,因為正是那些孤掌迴響匯聚在一起,才塑造了今天多元豐富的加密文化版圖。

張寶成( 46篇 )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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