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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專欄】時空擴延、展覽實況與分散式策展的可能——跨國生成藝術巡展「dialog()」東京站觀察(下)

【張寶成專欄】時空擴延、展覽實況與分散式策展的可能——跨國生成藝術巡展「dialog()」東京站觀察(下)

【Column by Zhang Bao-Cheng】Spatial and Temporal Extension, What Happened at the Exhibition, Possibilities of Decentralized Curating: Tokyo Stop of Transnational Asian Generative Art Exhibition, “dialog()” (II)

有人或許會認為同一批/件作品在不同國家巡展並非新鮮事,藝術領域行之有年,何需如此強調?這是因為數位(原生)作品和實體作品的差異很大。數位作品的展覽首先要面臨數位檔案或訊號以什麼載體示現的問題;載體未定或不存在,則作品無法走進感官世界被經驗。簡言之,數位作品不像實體作品一樣,存在本身即已自我示現。對創作者來說,即便是同一件作品也可能(甚至必須)衍生出各種規格,以因應不同的展陳條件。可以這麼說:若要實體化,「數位」(digital)即「數位」(multiple)。

「數位」即「數位」:時空擴延下的跨國展覽

乍看之下,在日本、韓國、台灣和中國巡迴展演的模式,似乎頗受Bright Moments在全球進行「加密藝術游牧」的影響;的確,正是在Bright Moments Tokyo之後,這些地區的創作者和組織者才明顯集結起來,打算一起做點什麼。但誠如前述,東京內部早有諸多行動者,他們絕非被動接收Bright Moments的影響。此外,比較Bright Moments和目前結束第一回巡展(東京站)的dialog(),還是有許多重大差別。

延伸閱讀|【張寶成專欄】在Bright Moments結束後重看日本的新興藝術組織與行動者——跨國生成藝術巡展「dialog()」東京站觀察(上)

今年6月27日,Bright Moments在佳士得拍賣其三年巡展藝術作品全系列。(圖片取自官方社群媒體

首先,dialog()採取的模式跟Bright Moments正好相反。Bright Moments是同一個團隊在各國舉辦展覽,參展藝術家及作品偶有重疊但不盡相同,端看團隊的聯繫與選件。以最後一站義大利威尼斯來說,幾乎匯集了此前參與過其他站的藝術家。剛誕生的dialog()則是同一批藝術家及作品於各國巡展,實際策畫與展覽交由各國組織者接手。

這意味著在日本、韓國、台灣和中國的實體展覽,將更充分反映地方組織者的關懷、美學、人際網絡、資源多寡和組織暨行政方法。用區塊鏈領域大家熟悉的話來說,dialog()的展出基本上會更加「分散式」或「去中心」;在這裡進行加密藝術游牧的是「參展作品」,比較不是像Bright Moments這樣的「單一團體」——雖然這並不妨礙四個國家的策展團隊實際往來於日、韓、台、中。

更加的分散或去中心,不代表dialog()的組織者們可以各行其是。事實上,同一批作品每到一個城市巡展,地方組織者為了滿足現場展陳所需,凸顯其特殊性,都必須重新連絡其他城市的組織者,不管是索取不同的作品規格,還是推展不同的宣傳活動,而其他城市的組織者也應盡可能配合或參與討論。有別於此,Bright Moments團隊理論上一次只需跟一個城市對口。

其次,由於是同一批參展藝術家及作品的巡展,所以當我們思考所謂的「展期」時,不能只看單一城市,而是必須就四個城市擴延出的整個dialog()計畫期程來論。8月在東京、10月在台北、11月在首爾,至少在這四個月的間距內,有些變化仍會發生。

同一批藝術家在東京、台北、首爾和北京巡展,我們可以從日期的延伸推斷實際展陳不會一陳不變。(圖片取自官網

舉例來說,過程中可能有藝術家調整作品規格,配合實際展陳的器材;又或者將其製作成NFT,在鏈上持續販售,觀眾也能不受物理空間限制,隨時觀賞和購藏作品——已經結束的東京展覽,共計五位藝術家將作品發行成NFT,他們是江原彩子(Saeko Ehara)、永松歩(Ayumu Nagamatsu,東京展覽的主視覺創作者)、최건혁(Choi Gunhyuk)、劉乃廷(Naiting Liu,網路名稱Eziraros,日韓夥伴都簡稱Ezi)和Samuel Yan(來自中國洛陽,因在日求學與工作,精通日文,過去也擔任台日團隊之間的翻譯)。這裡只限新作,也就是為這次展覽創作的首發作品。四國參展作品中,有不少於十件都是NFT舊作,這裡先不多談。

此外,由於每次展覽都必須進行宣傳,而後續舉辦展覽的城市能夠把前一個城市的經驗和累積下來的資料當作基礎,發展出不同的曝光方式,甚至對藝術家及作品進行更深度的考掘,所以展覽時間的延長可能換來「對話」(dialog)空間的拓展。如果作品不應該是展過一次就被擱置一旁的對象,那麼在一段足夠長的時間內,它們將可以持續被創作者調整(這是數位藝術的特色之一),或者被組織者、觀展者和評論者在不同時空從不同面向呈現、欣賞和思考,進而在每一次展覽中如獲新生。Dialog不只是對話,更是對話中持續發生的形塑、建構和摸索等過程。

在dialog()的Discord頻道,大家持續討論開會時間和相關庶務。(張寶成提供)

然而,這非常仰賴跨國組織者之間、跨國組織者和創作者之間的協作,使用通訊軟體/社群媒體的頻率(和類型)、平日工作與休息占據的時間(多數人有其他工作)、單次組織/展出/創作後的身心狀態,以及地緣政治張力和文化差異,都可能影響「對話」的發展。由於嚴格說來,每一個團隊都參與每一個城市的展覽,如何不在單次展出中耗盡資源、心力和表現的可能性,在在考驗著四國團隊。

最後,撇開Bright Moments不談,有人或許會認為同一批/件作品在不同國家巡展並非新鮮事,藝術領域行之有年,何需如此強調?這是因為數位(原生)作品和實體作品的差異很大。

實體作品的跨國展覽,在不同空間、團隊、規模和文化的影響下,當然有不同的呈現結果,但數位作品的展覽首先還要面臨數位檔案或訊號以什麼載體示現的問題;載體未定或不存在,則作品無法走進感官世界被經驗,形同消失,遑論後續的策劃與布置(在各種載體中,螢幕是主流,但也只是一個選項,而螢幕也有許多種,沒有哪一件作品「先天」要用哪一種)。簡言之,數位作品不像實體作品一樣,存在本身即已自我示現。

所以面對數位作品,策佈展團隊的考量層次更多,裁量的範圍也就更大,結果的差異可能更明顯。對創作者來說,即便是同一件作品,也可能(甚至必須)衍生出各種規格,以因應不同的展陳條件。可以這麼說:若要實體化,「數位」(digital)即「數位」(multiple)。

大型LED螢幕,作品出自台灣藝術家李祥裕,螢幕後方是座談會空間。(dialog()東京團隊提供)

Space EDGE展覽實況

Space EDGE位於澀谷車站東南方,如果能夠找到最近的出口,步行約10分鐘即可到達。Dialog()東京站在此分五個展區,室內有四個展區:一、一個大型LED螢幕輪播各國的動態作品,這個空間也是開幕和座談的地點;二、以金屬支架撐持框限的螢幕區,展出韓國和台灣藝術家的作品;三、類似組織方式的螢幕區,產出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四、Bright Moments的展區,NEORT也在其中露出,挹注資源的澀谷市政府也有一個小攤。

space EDGE日本藝術家作品展區,在入口處的廣場。(dialog()東京團隊提供)

室外另有一個展區:在同樣以金屬支架為素材撐起的階梯式展架及展台上,展出日本藝術家的作品。確切地說,這裡的「室外」應該是space EDGE入口廣場處,並不是露天的。

金屬支架搭配展場占比極高的水泥牆,給人沉著厚重的感覺。由於室外區的展架幾乎占滿空間,而室內區的金屬支架組合方式也很有趣——橫向的架構有時剛好位在觀展者胸部的高度,我們可以低頭走過,前往下一件作品——所以我們欣賞作品時,很容易產生身體感,特別是在閃躲其他觀展者、踏階而上和側身繞開螢幕時。

平面宣傳與空間配置圖。(dialog()東京團隊提供)

多支長形日光燈管也在金屬支架旁依附著,或橫或豎地擺放,成為展場光源之一。相形之下,螢幕亮度有時還低於周遭燈光,偏偏日光燈管的亮度不是一般人能長久直視的,我們因此必須把視線挪向螢幕,觀賞作品。多個位置發出的白色亮光與灰色展牆共構,在厚重感之外增添了些許神秘,甚至是粗獷野蠻的氣質。有趣的是,地面幾處還放了鏡面,刻意反射空間中的各種光源,如燈管和螢幕。

台韓藝術家展區,可見金屬支架作為展陳螢幕的支撐結構,以及周圍擺置的日光燈管。(dialog()東京團隊提供)
展場一隅擺了鏡面,除了反射現場展品、增加場地亮度外,也令人有空間增生的幻覺。(攝影/張寶成)

這樣的配置不同於整潔光亮的白盒子,也非幽暗深邃的黑盒子——兩種傳統空間皆試圖讓觀者凝視作品,以創作成果為依歸。Dialog()東京站在space EDGE的展陳方式,傳達給我的訊息是:參展藝術家的數位作品是光源/光線/光亮這個「叢林生態」的一員,彷彿枝枒茂密的樹木比肩而立;然而,這些「光」並非自然光,而是人類製造的電纜、能源、機殼、零件、網路系統和無數訊號聚集起來後,湧現出的數位界域的新啟蒙(enlightenment)象徵。

綜觀上述展區,其實space EDGE的空間不小,只是作品多達40件且多以螢幕呈現、支架撐起,空間因此顯得相對狹窄。好處是觀展者之間、觀展者和螢幕作品——以及親自赴日在場解說的藝術家,台灣這裡如劉乃廷和陳芷渝——之間的距離都不遠,彼此感覺是親密的,討論交流的聲音也不絕於耳。「光」的特殊運用則是展陳方式的主要特色。 

藝術家座談上,劉乃廷向其它藝術家和在場觀眾介紹自己的作品。(攝影/張寶成)
藝術家陳芷渝向看展民眾解說自己的創作。(攝影/謝若琳)

根據Nori的統計,在入場皆須購票的前提下,四天展期,連同參與工作坊和座談的人員,觀展者將近1,000名。參展作品不只在展場陳列,更在澀谷多處大型電子看板登出(刊頭照即為一例),各地遊客可以偶然瞥見這些作品。不知台北、首爾和北京還會用哪些方式讓大眾看到生成藝術和廣義的演算藝術?

從生成藝術的展覽到生成的展覽藝術?

猶記數月前,日韓台三方會議上,大家仍就這個跨國巡展應該怎麼命名而討論了好幾回。要把目標導向加密藝術嗎?那太區塊鏈了。還是新媒體藝術?這似乎已經風行二十年有了。那麼需要在名稱中標出「東方」嗎?可是東西方的分野又在哪裡?既然是韓國、日本、台灣和中國,是否直接聚焦在「東亞」?但這樣又太限定。

2023年,眾聲道與akaSwap多人前往參與Bright Moments Tokyo,左四為高尾俊介。(照片取自高尾的社群媒體

生成藝術,固然在今日因為區塊鏈的關係而受到更多人重視——台灣團隊也是2023年參與Bright Moments Tokyo才認識了現在的日本團隊——但其根本的特質在於「以演算法為基礎的自發生長」。創作者手邊的素材因為初步的規律或機制而衍生出隨機的結果,後者不只無法完全被「主人」(創作者)掌握,還有可能因「外人」(群眾)的介入而改變。生成的過程可以跟數位技術有關,甚至直接就是當紅的人工智慧,也可以跟數位技術無關,回到傳統的畫筆與其他媒材,只要演算的邏輯依舊存在。至於亞洲,則是一個龐大的概念,我們至少知道它不限於東亞,但又不等於亞洲之外的西方。「亞洲生成藝術展」(Asian Generative Art Exhibition)因此得以定調。

至於「對話」,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即使在東亞,跨國溝通工具還是英文。雖然台灣懂日文的人很多,甚至韓國策展人seo能講一口流利的日文,但我們還是繼續說著大家都懂的英文(因為地緣政治及歷史,東亞國家往往把英文視為第一外語)。不過,就算英文的聽說不夠流暢,會議上,各地的策展人仍然能夠憑著共同的關注——對藝術的熱愛和我們自己辦一場東亞跨國展覽的堅持——彼此意會。大家固然母語不同,溝通工具又不是亞洲的語言,但共同的關注支持了後續所有的對話。

眼下,同一批藝術家及作品將在台灣、韓國和中國面對觀眾,而我們知道展覽必然在各地都有不同形貌。如果反過來把共通的參展作品視為一套機制,不同時空下的策展團隊和展覽方法視為其變數,那麼在「生成藝術的展覽」之外,是否也存在著一套「生成的展覽藝術」,即一種跨國的分散式策展,在前文提到的「數位即數位」的前提下,呼應參展作品的生成特質?也許是筆者多想了。在思考這個問題前,不妨先看看dialog()台北站能給我們什麼樣的呈現。

張寶成( 32篇 )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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