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長河中，許多故事曾如星辰般閃爍，卻也因時間的流逝而逐漸黯淡。2025臺南人權月「每一道磷光都是獨特的署名」展覽（註1）將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與人權議題重新編織，邀請在地觀眾從中尋找與自身的連結。本展於臺南市立圖書館新總館的三樓與六樓呈現「校園區」、「遺書區」、「聲音區」與「溪北主題」等四大展區，除了以宏觀視角照看溪北（註2）之外，也微觀在淺山間、鹽分地帶，乃至於校園當中曾經發生的故事，是一場對過去的深刻反思與追尋。
本展續由去年的策展團隊林傳凱、沈菲比、張綺君籌劃，以俗稱鬼火的「磷光」作為比喻，即有意為那些受難者「除魅」，揭示被遺忘的歷史與受難者的真實面貌。約莫發生在75年前的白色恐怖並不算久遠，而後則因為被禁止談論或遺族選擇噤語而讓這些事件變得零碎，時至今日的大眾普遍對當時情勢不甚熟悉，對於受難者的事蹟停留在有如「鄉野傳說」的片段，甚至下意識投入自己的想像予以補全而逐漸遠離了真實。他們的人生儘管因懷抱某種信念而驟然被劃下句點，但也毋需將其過於英雄化或浪漫化；他們的事蹟並非故事，而是真實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某些人的生命歷程。透過再次的挖掘面世，使其如接觸到空氣的磷化氫等化合物，發出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芒，照亮那些遭到掩蓋的記憶與心聲。
而歷時數十年累積的龐碩事件與人物自是難以一一細數，本展也有意跳脫傳統上呈現大量文獻史料的展陳方式，而聚焦在舉辦展覽的臺南並挑出曾經發生在各區的數個案例，以「索引」的概念引起觀眾以身體感與地緣性，重新認識那些曾經與自己生活在同樣活動範圍的前人。而在各展區中除了列舉相關的檔案紀錄等史實供觀眾閱讀，也搭配概念有所呼應的藝術作品，以當代創作者的視角回望與省思那段過往，至於在視覺藝術以外，還有相當比例的聲音創作為媒介，讓觀眾以多重感知去觸及那段歷史。
失語的校園
在總圖三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讀，臺南校園故事」展區，打造成早期教室的空間裝置，前方掛有國父遺像與各式精神標語，由此也反映出政治其實高度滲透校園的時代背景。本區展覽從臺南各級學校選出15個校園案例，書寫成冊置於課桌上供觀眾閱讀。內容大致分為四類：一、接觸左翼思想甚至參與地下組織的師生；二、涉及倡議臺灣獨立；三、清算外省教師在來臺之前的經歷，指控其為「潛伏的匪諜」；四、指控發表與當局不同政治見解的言論入罪、為匪宣傳等。校園本為學習知識、分享意見的社會化場所，然而，當時甚至要求學生出庭指控老師的言行涉罪，而讓人們之間的信任與交流模式予以崩解。
在此情境之下搭配藝術家王胤卓的《碎名書》，以紙為載體列舉三位來自校園的政治受難者：後壁中學教員鄭良鏗（b.1933）、善化初中教員方榮輝（1939-1995）以及馬來西亞僑生陳欽生（b.1949），在他們名字周邊圍繞著描述身分背景的數個關鍵字，更外圍一層則是當年遭政府認定所犯的罪行，此作品透過撕開名字與罪行之間的裁切線將兩者全然分離，而達到重組的視覺效果。此三人於近年透過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告撤銷判決處分，然而當年因入獄而就此變調的人生，仍對他們以及有著相同際遇的人士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
被消失的家人，好不了的傷痕
「收，那些年無法送達的遺書」展區呈現七位出身臺南的政治犯在臺北軍法處寫下的遺書內容，他們在人生的最後幾小時侷促地寫下給親人的安慰或叮囑作為訣別，卻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被視為叛亂的情報或線索等證據不僅未被遞送，並長年被深鎖在檔案櫃中。而當年未能收到遺書的親人甚至還因此遭到監控或者牽連判刑，讓家族承受長久的痛楚與壓力。這些遺書直至近年才陸續重見天日並送達其遺族，字裡行間呈現他們流轉於人子、人夫與人父等不同角色，在知曉生命即將終結時對至親的深切牽掛。
逝者已矣，而這些在當時無法好好向受難者告別的家人，後來怎麼了呢？尤其是受難者的遺孀在當時的社會規範下往往選擇隱忍與避談，在養育兒女的過程也容易與親代產生心理隔閡，此一情況也是此展區所欲延伸關注的層面。
與這些遺書同場展出的是徐均育的《殺死螞蟻這種小事》裝置作品，以金屬線形塑出蹲在地上的孩童形象，藉由他們未能意識到的「小」舉動實為殺戮行為，是否也將隨著成長而逐漸加劇？而旁邊有著能容觀眾一起蹲下的空位，則隱含著加入、旁觀抑或介入平息的多重選擇。
接續視覺化的敘事繼續鋪展，「聽，一段故事」主題展區則匯聚王榆鈞、曾柏豪、楊舒雅、張婷亭以及羅士哲啟發於白色恐怖時期的不同案例所創作的聲音作品，以及2025客家電視台旗艦劇集《星空下的黑潮島嶼》片尾曲〈神的回信〉客語版ＭＶ，透過各異的曲風訴說當代人回看過往事件的喟嘆，也在聽者心中留下共振的迴聲。
流轉於環境當中的戰略情報
而來到總圖六樓的「走，一回溪北」主題展區，也再度將觀者的視線調往更寬廣的空間；溪北區，意即舊時的曾文區、新營區與北門區的三大生活圈。無論市區或邊陲，每個鄉鎮其實都曾發生過案件，而當時臺南的政治犯為躲避追緝，經常會選擇進到東山鄉山區躲藏。書寫公廠的《溪北使用說明書》即以市集攤商的裝置，擬仿當地居民與逃亡者作為消息與資訊交流的據點，透過像是招攬生意的廣播聲，提點逃亡者如何在山區、市區乃至鹽分地帶穿行與生存的方式。
同時，也透過展牆的文字論述呈現發生在溪北區的17個政治案件故事，以及溪北地區三位政治案件受難者的逃亡路線；這些輾轉各地的移動軌跡，反映出當時以戰略功能為考量所認知的環境狀態。而藝術家呂兆宏以寶特瓶PET回收紗線現地創作的《曾經，在溪北》呈現四幀臺南舊日景象：魚塭、糖廠、東山的淺山、學校，至今也隨著時代的開發而逐漸難以復見，然而這些看似尋常的風景在過去年代象徵著更為深層的指涉——勞動者與知識分子的匯集，亦體現人與環境之間始終有著牽絆的互動關係。
走出展場，跟隨前人的步伐
而在室內展覽之外，策展團隊也以「聲音漫步（Audiowalk）」的概念規劃三條情境路線：分別為位在臺南市美術館1館的《最後的聲音》、含括玉井、大內與官田路線的《夢中的解放區》，以及鹽分地帶的《請你跟我走一趟》。透過實地走訪並搭配特定APP「Chito趣淘」可於現場聆聽與案件呼應的聲音作品，以沉浸式體驗今昔時空交疊的臺南風景。
《最後的聲音》安排於臺南市美術館1館走訪聆聽，此棟歷史建築的前身為臺南市警察局，當時的政治犯在此接受訊問，而後再押解至臺北。《最後的聲音》以臺南工業學校教師何川（1924-1951）的回憶錄以及同時期被關押者的口述為基礎，透過聲音演員的詮釋保密局幹員與被捕的組織成員之間對話，重現政府當局與民間知識分子的立場差異。而在幹員於情於理的雙向引導之下，年輕的組織成員也逐漸轉變心態，再度思索自己人生與臺灣未來的可能，儘管最後選擇「自新」但仍走向不勝唏噓的結局。
《夢中的解放區》以臺灣社運領導人物暨中國共產黨幹部李媽兜（1900-1953）及其追隨者籌建基地與躲避查緝所移動的區域為基礎，含括：玉井虎頭山、大內鳴頭村堊地、大內曲溪村落、官田烏山頭水庫。228事件後，李媽兜曾以家鄉大內為據點，有意在此打造解放基地，然而這一帶土地貧瘠、資源匱乏，他們連維持基本生計都相當艱難，更遑論提升軍備的願景，而且處在隨時恐遭逮捕的壓力之中，此狀態維持僅年餘便宣告解散。《夢中的解放區》由「古意唸歌團」團長羅士哲所作，設定李媽兜自陰間回返人世並自虎頭山俯瞰基地，雖然懷有抱負，但終究囿於現實而未能如願，這場解放大夢顯得徒勞無功甚至可謂以窘迫收場……
而《請你跟我走一趟》的路線更囊括學甲、七股、將軍與北門地區的鹽分地帶，以說書人的視角道出不同世代的政治犯李鹿（1911-1996）、周漢卿（1924-2020）在面臨白色恐怖的故事。
「每一則故事都是一段生命，每一道磷光都是獨特的署名。」2025臺南人權月展覽所呈現的案例並不在於重述政治事件的悲劇與傷痛，而是重新召喚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真實的故事與情感。期待讓觀眾得以在白色迷霧之中，看見他們漸趨清晰的模樣，並帶著對歷史的反省與對未來的盼望，走出展場將這些故事傳遞下去，更願每個生命都能在自由的時代綻放獨一無二的光芒。
註1 展覽名稱「每一道磷光都是獨特的署名」引用自作家劉宇昆《摺紙動物園》的〈書的形狀〉：「一塊塊孤立的感知在冰冷深沉的宇宙真空中閃耀發光，如同廣闊深海裡的泡沫。跌跌撞撞、千變萬化，融合交會，分崩離析，留下螺旋狀的磷光足跡。當他們向前推進，在看不見的表面升起時，每一道磷光都是獨特的署名。每個人都成為書。」
註2 廣義的「溪北」指曾文溪以北，包含多平原農田與丘陵的大新營地區（原新營郡。白河、後壁、東山、鹽水、新營、柳營）、鄰近海濱的北門地區（原北門郡。佳里、西港、七股、北門、將軍），以及曾文地區（原曾文郡。學甲、麻豆、六甲、官田、下營）。
註3 出生於臺南大內的李媽兜（1900-1953），年輕時工作與日本人發生爭執而遭捕，也曾因加入文化協會而再度入獄。發展受挫的李媽兜遂赴中國謀生，在戰後返臺仍經濟窘迫而對時局漸生不滿，於1946年結識地下黨人、被推薦加入中國共產黨，積極投身農工與群眾運動並致力在南臺灣宣揚「減租」、「平分土地」與「臺人治臺」等理念，而後因228事件所積累的民怨升高，使其活動效果陸續收穫效益。雖然李媽兜僅有小學學歷且不擅言辭，但憑藉強大的意志與行動力，以腳踏車代步頻繁奔走於嘉南乃至高屏地區號召農工響應，先後建立多達26個支部、三個直屬小組。隨著政府大舉查緝組織，李媽兜與愛人陳淑端（1927-1953）於1952年欲從安平偷渡香港時被捕，他於隔年陸續供出相關情報，期以能作為並非共產黨黨員的陳淑端獲釋之交換條件，最終以叛亂罪名判處死刑，然而陳淑端亦未因此倖存，兩人於1953年7月18日同日遭到槍決。
2025臺南人權月「每一道磷光都是獨特的署名」
展期：2025/5/17-7/3
地點：臺南市立圖書館新總館三樓、六樓，臺南市永康區康橋大道255號
時間：週二至週六 08:30-21:00、週日08:30-17:30，週一休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