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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關於聽著海浪的拍打聲:本事藝術「作浪」

那都是關於聽著海浪的拍打聲:本事藝術「作浪」

It’s All About Listening to the Sounds of Crashing Waves: Solid Art and “Tides in the Body”

吳虹霏於本事藝術策劃的群展「作浪」,即是立基於奈曼尼斯的理論。藝術家從海潮、河流、雲霧到冰山,從極地、山林到火山,在白盒子空間之中興風作浪,擾動視覺、聲音,乃至語言文字的堅固界線,讓相異的聲色氣味彼此漫漶、交融、濡濕、侵奪。

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往日草書〉(A Sketch of the Past,1939)裡運用了一個意象,來表現她對生命的記憶:「假如生命是立於一個基礎之上,假如它是一隻碗,不斷填滿、填滿、又填滿,那麼毫無疑問,我的碗是立於這個回憶:它是關於在聖艾夫斯的苗圃裡,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它是關於聽着海浪的拍打聲,一、二、一、二,和海浪灑落在沙灘之上。」(註1)

半夢半醒之間的午後浪聲,是吳爾芙生命之中第一段重要的回憶,她躺在房間裡聽著窗外海浪的拍擊,那似乎與她毫無關聯,卻構成了她的「生命基礎」。海水絲毫不受到她的意志與情緒所牽動,但象徵著生命的、她內在的那一隻「碗」,卻受著遠方的海水的牽引——乾涸、潮濕,潮濕、乾涸。

與自然節奏直接彼此牽引的身體經驗,使得吳爾芙筆下的這則回憶,全然無法被嵌合進對立的二元論述——海洋不只是「外於」人體的他者,不只是地域、不只是歷史、不只是可供分配的資源或者部署戰略,它也存在我們盛裝著百分之七十水分的身體,乃至於體內隨著月之盈虧漲潮退潮的腔體與器官。(子宮?或者就是那「一隻碗」?)

林安琪(Ciwas Tahos),《Pswagi Temahahoi攝影系列》,攝影輸出,95.5 x 53.17 cm(不含框),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讓水淹沒你

如今人類眼前當然不再只是吳爾芙筆下的海潮,而是環伺在周圍的重重威脅:洪水、旱災、氣候異常。面對危機,人們所能做的不再是與之相抗,而是,就讓水淹沒你。淹沒你於是你必然要與之相關,淹沒你於是必得要受它感染,甚至於連著體內的水體一並被它填滿,又被它掏空。

生態女性主義學者阿絲特莉達.奈曼尼斯(Astrida Neimanis)在《水體:後人類的女性現象學》(Bodies of Water: Posthuman Feminist Phenomenology,2017)作出了如是聲稱:「我們即是水體。」(We are bodies of water)是「我們」而不是「我」,是複數的身體而不只是單數,意味著作為「水體」的身體,並不是「只能與自己的身體孤獨為伴」的孤絕個體,(註2)而是與生態無法切分地共存。若人也已是水體的一部分,必然將衝破界限,彼此傾注、彼此匯流,並且隨著我們未必知曉的環境,變得濕潤或者乾涸。

毫無疑問地,水牽繫著所有的人。更難解決的問題或許更在於,如何在不抹平歧異的前提之下,去思考水體之間的關聯?如何在彼此淹沒之際,仍能看見複數水體的差異?

希瑪利.辛格.索恩(Himali Singh Soin),《倒轉地圖III》(Inverted Map III),藝術微噴輸出、水晶裱、鋁版裱褙,86 x 48 cm,2019。(本事藝術提供)

惡水

吳虹霏於本事藝術策劃的群展「作浪」,即是立基於奈曼尼斯的理論。藝術家從海潮、河流、雲霧到冰山,從極地、山林到火山,在白盒子空間之中興風作浪,擾動視覺、聲音,乃至語言文字的堅固界線,讓相異的聲色氣味彼此漫漶、交融、濡濕、侵奪。

參展藝術家與書寫者以不同的型態的水體、各自歧異的經驗與表達,重新喚起人們對於「關聯」的意識:我們即是水體,潮汐在我們的身體之內湧動著,浪的拍擊聲提醒著這點——即便耳邊的浪聲各不相同,也仍遠遠召喚著身體裡的潮起潮落。

「作浪」之所以能掀起浪潮,來自於展出作品對於「水體」各異的想像。四位/組藝術家眼中的水,當然早就不是浪漫主義詩人筆下平靜無波的湖水,而是遭到污染、破壞,並且承受著戰爭威脅的惡水,或者亂流般的氣體、微粒與雜訊。惡水不只不復純粹,更載負著複雜的訊息。這樣混雜的狀態,或許更近於今日我們所能靠近的水體。

楊季涓,《山雨霧#3》,觀音石、紋石、麥飯石、火山岩、人造石、植物萃取有機化合物、水、霧化器,65 x 55 x 20 cm,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亂流

印度裔藝術家希瑪利.辛格.索恩 (Himali Sigh Soin)在早期作品《微粒與浪潮》(The Particle and the Wave,2015)中,透過演算法將吳爾芙小說《海浪》(The Wave,1931)中的所有分號一一改成音階,並與聲音藝術家合作轉譯為聲響,讓小說裡的文字變成聲音,如浪聲在遠方輕輕推動著人的意識。那些無法被發出聲音、無從被放進語音中心主義所理解的標點符號,在藝術家的轉化下如微粒在浪潮之中運動,傳遞著語言之外、無法判讀的雜訊,也讓《海浪》,這部以一戰時期為背景、敘述秩序崩解茫然狀態的小說,重新擁有了另一重非人的視角。

希瑪利.辛格.索恩(Himali Singh Soin),《微粒與浪潮》(The Particle and the Wave),HD錄像,11’42”,2015。(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我們相應如是》(We Are Opposite Like That,2017-2022)這組讓希瑪利獲得矚目的系列作品,除了錄像,也包含2020年出版的藝術家創作書、三件聲音裝置、攝影與現場表演。藝術家循著虛構的古地圖按圖索驥,追尋極地的歷史,並且以女性的擬人化形象演出非人的冰所見證,在印度次大陸與兩極之間,從冰的生成、到無冰的未來,這一段長遠的虛構神話。

希瑪莉的聲音裝置作品共分三章,藝術家皆透過錄音,以非線性的形式述說她想像中南極大陸的歷史。此次展出的第一章〈次幸福大陸〉(Subcontinentment)與第三章〈南極洲是個酷兒派對,直到白種屁前來取締〉(Antarctica Was a Queer Rave before It Got Busted by Colonial White Farts)即是以聲音作為亂流,對白種中心的價值階序做出擾動。藝術家遊走在她稱為「白種」大陸(“white” continent)的極地,意識到一片白色冰面之間自己棕色的身體如同入侵者。她錄下結冰水面石頭的撞擊,穿插著現場演奏的鼓聲、電子音樂(EDM)與90年代的銳舞(Rave),讓荒蕪之地成為虛構之中的酷兒派對,以及她想像中足以逆寫既有歷史的「南亞未來主義」。

希瑪利.辛格.索恩(Himali Singh Soin),(右起)〈第一章:次幸福大陸〉(Chapter I: Subcontinentment)、〈第三章:南極洲是個酷兒派對,直到白種屁前來取締〉(Chapter III: Antarctica Was a Queer Rave before It Got Busted by Colonial White Farts),聲音作品,2020。(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污池

從《她可能來自__社?》(2020)等作以來,林安琪Ciwas Tahos)即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媒介,在泰雅族「女人社」的口傳故事中,探索族裔與性別的認同。最初展出於「2021綠島人權藝術季」的《水池中的土地》(2021),同樣承續著這條脈絡,以自己的身體觸摸自身認同的源流。她走近水庫、承裝水源,並且在腿部以筆墨描出血管;畫面外她與女性耆老對談,追溯位於水庫附近的部落遭遇迫遷、污染、疾病,乃至白色恐怖的歷史,並且以族語與植物交換名字。藝術家在腿上描下的血管,與她涉入的污水彼此互文——如果受到污染與迫害的歷史已是族脈的一部分,那麼描述自身認同的方式,或許就是以見證著這段歷史的污水為名,將曾經被遺忘之事刻印在自己的身體之上。

林安琪(Ciwas Tahos),《Pswagi Temahahoi樂譜系列I》,複合媒材,39 x 54 cm,2022。(本事藝術提供)

將同步於「第15屆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 15)展出的新作《Pswagi Temahahoi》(2022)再度回到「女人社」的神話源頭,溯游到水庫上游,仰躺在山林之間,試圖重回傳說中靠著風的吹拂即能單性生殖、又能與蜜蜂溝通的族裔源頭。藝術家造出形如肉體的陶笛,並且畫出如同血管的紅色「樂譜」。陶笛的空心為想像與意念留下空間,也猶如「女人」的腔體,等待著風吹拂而過發出鳴聲,乃至受孕。

林安琪在女人社的傳說之中,摸索著族裔認同與酷兒認同間的交織點,女人從風吹受孕、與蜜蜂溝通,掙脫了異性戀生殖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捆縛,與泰雅族離散者歸返的路線錯雜並置,讓藝術家找到另一種敘事空間。

林安琪(Ciwas Tahos),《Pswagi Temahahoi樂器系列I》,台灣黃陶燒結,22 x 14 x 7 cm,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人造霧

楊季涓此次的新作《山雨霧》(2022),是以石造雕塑重現台灣別具特色的霧林帶景觀。霧林帶在氣候變遷之時,具有保護水源的作用,濃重的水氣使河川源頭足以抵抗乾旱、涵養水源。

藝術家保留觀音石、火山岩與人造石的造型與紋理,造出假山,在其上種植植物與苔蘚,讓這座假山流洩出霧氣。然而這些「山雨霧」,並不如它的造型所暗示的那般自然純粹。它實則更像是從精油擴香儀噴出各種植物萃取物的「人造霧」。

這也對應著藝術家刻意再造「人造物」的創作脈絡。人造霧「不純」、「不自然」的成分,頗為反諷地為人們提供了療癒,卻又是建立於污染。霧林帶的存在,原本能夠涵養水源地的生態,而存在我們眼前的早已不可能是純粹無染的山雨霧,而包含著人刻意製造、揀選的成分。

楊季涓,《山雨霧#2》,觀音石、紋石、麥飯石、火山岩、人造石、植物萃取有機化合物、水、霧化器,90 x 50 x 25 cm,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成為水

lololol的《未來道:乾坤大挪移》(2021),是由印尼導演迪亞谷蘇馬(D. Djajakusuma)的電影《火鞭》(Tjambuk Api,1985)發想。電影中出現的鞭子,作為村莊中男女老幼皆可使用的日常工具,既是武器,也是社會權力的象徵,讓不同村莊的戰士彼此決鬥,或者透過懲罰儀式驅魔祝禱、祈求平安。

藝術家在VR裝置中創造了一個虛擬火山口,搭配著《火鞭》中如雷電迴響的鞭打聲,呈現出假想中未來末日般惡劣的場景。「火鞭」作為一種防禦的工具,也同時是藉以調停的技術物,使人得以在極端暴力的情境之中,如同人藉以維生的能量與資源,又如藝術家以之設喻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讓人得以不斷變換剛柔陰陽之氣、由此發揮內蓄潛能,在重重危機中,如同水一般不斷變換形態,由此平息衝突、持續生存。

lololol,《未來道:乾坤大挪移》,360 VR、UV紫外線印刷於木板,90 x 45 cm,2021。(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除了VR裝置,lololol也以名為「大轉換」(The Great Shift)的文字創作,呈現這幕末日場景的劇本。「大轉換」不斷地引用拼接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火的精神分析》(La Psychanalyse du Feu,1938)、白南準(Nam June Paik)的展覽簡介、巴斯卡(Blaise Pascal)的《沉思錄》(Pensées,1669)片段,猶如一本囈語與雜訊的匯輯,彼此干擾、阻斷,又共同構組出一段敘事。敘事者歷盡火山的惡劣環境、闖入者的威脅,收結在《莊子‧齊物》最末「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藝術家提示了:人類在末日的生存之道,或者即是「成為水」(be water),如水一般在虛幻與真實、沈重與輕盈之間從善如流變化自如,及至最後,已然不知是周之夢蝶,或者我們也只不過生存在蝶之夢中。

lololol,《無影蝶》,循環錄像、聲音裝置(播放器、改裝揚聲器、電纜),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壞名單

展覽隱藏著另一重伏線,也即「引用的政治」(Politics of Citation)的抵抗策略。這個概念由酷兒學者莎拉.阿赫米德(Sarah Ahmed)在《過一種女性主義者的生活》(Living a Feminist Life,2017)特別提及,她認為要肯認先於我們來到此處者,以及在迷途之時,為我們指路者。阿赫米德所指,是非白人女性主義者,她認為他們不僅對研究計畫有所貢獻,也拆除了智識工作中的白人父權違建。

藉由引用、肯認、指名,使曾被忽略者再度被看見,意在於使論述工作不再只是智識的操演。這當然不僅是為在展出資訊中「提及」參與者名單,更是要刻意地指出,被提及者身上所存在著不見容於機構、學術等體系的特質,又或者他們如何以非典型的方式對計畫做出貢獻。「引用」不僅因此成了女性主義防禦工事的磚瓦,這份「壞名單」也將成為一份重要的索引,一則一則「引用」與它們身上攜帶著的差異,隨時裂解意圖將之收編的歷史論述。這毋寧是一種深具政治意味的抵抗行動。

楊季涓,《山雨霧#1》,作品細部,2022。(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本事藝術提供)

「引用」非典型的參與者,在「作浪」裡也於焉成為一種興風作浪的重要策略。在這檔展覽之中被提及者,不僅有策展人與藝術家這樣典型的「作者」身分,展覽概念發展前期提供概念,以及在其中翻譯文獻、報導轉述的「帶路者」,也以各種姿態出現在展覽之中。

作為展覽發想階段靈感的提供者,吳礽喻與徐詩雨兩位文字工作者,在「引用工作坊」中,從她們翻譯與校對的《水體》一書中,揀選重要的關鍵字,並邀請參與者共同造詞、造句、書寫、朗讀,在展出作品之外,再一次攪亂水面,讓意義重被擾動。

攪動意義並且取消堅固的主體,即是「水體」的運動原則——沒有名字、作為雜訊、作為合成物、作為混種,乃至於在虛實之間交替變換,使人們恆常處於不穩定、不完全且破碎的「浪感」之中,並且時時可能取消邊界,相濡以沫或者相忘江湖。考慮到「水體」本已是從各處包裹著、迫近著我們的情境,而不再只是遠方的浪聲,興風作浪或許已然不只是一種可供選擇的策略,更是近未來,甚至就是此刻的必然。

吳虹霏策展,「作浪」展場一隅,本事藝術,2022。(本事藝術提供)

註1  Virginia Woolf, “A Sketch of the Past,” Moments of Being,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5, p. 64.

註2  吳爾芙《遠航》(The Voyage Out,1915)結尾描寫女主角瑞秋病重臥床,在父親的遠航船上感受到大海:「像玻璃的、涼快的、半透明的海浪,在她面前幾乎清晰可見,它的清涼透心使她在床尾蜷縮著身子,想要將自己的思緒隨之流動……她全然自我隔絕,無法與世界的其餘部分溝通,與她的身體孤獨為伴。」瑞秋在小說的最末病逝,死前她感受到自己沉入大海,與之融合而不再有界限。


作浪 Tides in the Body

展期|2022.05.21 – 2022.07.16
地點|本事藝術
地址|台北市北投區立功街79巷9號2樓

許楚君( 5篇 )
現就讀於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曾獲鴻梅藝術評論新人獎、絕對放送年度首獎、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補助。